大明景泰二年六月,日本宝德三年。
石见国,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名为赤津凑的海港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浓雾里。
海水中飘荡着不少碎木板以及数十具尸体。
海面上,残破的船板载沉载浮,夹杂着几十具被泡得发胀的尸体,随着浊浪起伏。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咸腥的海风,吹拂在刚立起来的大内菱家纹旗帜上,发出猎猎声响。
码头上,一片狼藉被粗暴地清开,铺上了从附近豪商宅邸里劫掠来的精美榻榻米,摆出各式菜肴美酒。
大内教弘身披华丽的胴丸星兜,外罩猩红如血的阵羽织,大马金刀踞坐主位,志得意满。
“哈哈哈!”他笑声张狂,震得杯盏轻响,“山名教清那个老东西,也配挡我大内氏的路?这银矿出海的门户,终究是落入了本家之手!”
家老陶弘房跪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为他斟满清酒,谄媚道:“主公神威!拿下赤津凑,石见银山便如同您掌中之物。这西国,早已是主公囊中之物!”
悍将杉重矩也粗声附和,唾沫横飞:“说得对!将军无能,京畿都乱成一锅粥!主公雄踞周防、长门、丰前、筑前。如今又得石见,控银山,钱粮兵马冠绝西国!假以时日,提兵入京都,把细川氏赶下台,由我们大内氏当管领!”
这话像滚烫的烈酒,浇得大内教弘浑身舒泰。
“说得好!”他一仰脖,杯中酒液尽入喉中,豪气干云,“待本家彻底掌控银矿,整备军势,西国诸豪谁敢不从?”
就在这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泛着胜利红光的当口——
“呜——呜——呜——!”
一阵低沉、悠长,带着金属冰冷质感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海雾,从海天交接处滚滚而来!
这声音绝非倭国任何乐器所能发出,沉闷如滚雷,穿透力却强得直刺耳膜,让人心脏都跟着一缩。
紧接着,岸上简陋的了望塔里,传来足轻撕心裂肺、已经变了调的尖叫:
“魔……魔船!天边驶来魔船了——!”
大内教弘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冻僵,猛地推开怀中姬妾,霍然起身!
他一个箭步冲向码头边缘的望楼,家臣们惊得酒都醒了,慌慌张张跟在他身后。
浓雾之中,数道巨大的黑影正若隐若现,缓缓逼近。
其中三尊最为庞大,如同移动的山峦,在暮色与海雾中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咣当!”陶弘房手中的酒壶掉在榻榻米上,酒液四溅。
他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几乎瘫软在地,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完了……完了……定是……定是熊野权现发怒了。神罚,这是神罚,神明不许我们占据此地!”
“八嘎!”大内教弘怒斥一声,血丝爬上眼白,“管他什么神明,胆敢挑战大内氏,神也杀给你看!”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刀般剐向身旁的杉重矩,“重矩,立刻带人上船。把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给本家轰到海底喂鱼。”
杉重矩顺着主公的目光看向那几尊越来越清晰的庞然巨物,那猩红的巨帆在雾中如同染血的旗帜……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有些发干:“我……我去?”
“废话!难道要我亲自去吗?!”大内教弘见他这副模样,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若非大敌当前,真想一刀劈了这个胆小鬼。
此刻码头上已是一片骚动。
面对这神鬼莫测的巨影,不少足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握着竹枪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若非大内教弘积威深重、亲兵环伺,恐怕早已作鸟兽散。
雾气随着微弱的海风缓慢流动、翻滚,偶尔会短暂地裂开缝隙,趁着这片刻出现的缝隙。
陶弘房眯着眼,猛地看清了巨帆上那抹熟悉的图案,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主……主公!是……是大明!那旗帜……是明国的船!”
“明国?”大内教弘心头一松,总算不是鬼神。
但随即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大明商船确实常来倭国贸易,可从未见过如此巨大如山的。
而且,他们做生意,向来走博多、堺市那些繁华大港,怎会跑到这石见国的赤津凑来?
“哼,大明人……”大内教弘眼神闪烁,压下心头的不安,再次对杉重矩下令:“重矩。派人过去问问,问问这些明国人,擅闯我大内氏新占之地,意欲何为!”
杉重矩看着那几艘越来越近、压迫感十足的红色巨船,心头那股寒意怎么也驱不散。
他实在不敢亲自上前,眼珠一转,随手揪过一个下级武士和一个略通汉话的杂役:“你们两个,坐小早船过去,问问他们来干什么的。”
一艘单薄的小早船被匆匆放下水,载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人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摇摇晃晃地朝着那如巨兽般压来的红色船队驶去。
靖海号艉楼高耸的甲板上,朱仪正不耐烦地举着望远镜,试图穿透那该死的浓雾看清岸上情形。
“他娘的,这鬼天气!”他骂骂咧咧地放下望远镜,“八郎,你给老子说清楚点,这破地方真是你们石见国最大的码头,别是糊弄本司令。”
山名彦八郎立刻像条哈巴狗似的凑上前,腰弯得几乎贴到甲板上,谄媚地笑着:“回国公爷的话!千真万确!这里就是赤津凑,石见国顶顶好的码头!当年小的们九个兄弟逃命,就是从这里上的船,化成灰小的都认得!”
柯潜站在一旁,厌恶地瞥了八郎一眼,强忍着不适感,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海面上的异动。
他眉头微蹙,指向远处:“国公爷,你看那边,好像有东西正朝我们靠过来。”
朱仪顺着他指的方向随意扫了一眼,透过浓雾只见一个黑点在海浪中起伏,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啧,漂过来的破木头罢了,管它作甚!让舵手先把船稳住,不要靠岸。万一因雾气太大,撞了礁石,老子扒了他的皮!”
山名彦八郎眯着眼,努力辨认。那……那分明是一艘倭国常见的小早船,船上似乎还坐着两个人影!
他刚想开口提醒,但转念一想,国公爷都说他是破木头了,那它肯定就是个破木头。
“嘭”的一声,巨大的宝船无情的将那根破木头撞翻,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