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宴的喧嚣才歇了一宿,昨日还意气风发的面孔,今日却都笼上了一层惴惴不安的青灰。
吏部的大红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要将这些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一口吞下。
“肃静!按序入内!”吏部司务官的声音冷硬,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举子们鱼贯而入,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喘。
这吏部衙门,平日里一个主事都难见,今日却要为这大批举人授官,规格之高,实属罕见。
有人心中忐忑,猜测着是何等大人物坐镇。
穿过肃穆的仪门,踏入正堂,举子们依序站定,偷眼向堂上望去。
这一看,不少人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僵在原地,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昨日顺天府尹王福和主考官商辂侍立左右,而本该端坐主位的吏部尚书王直,此刻却只坐在左侧下首。
主位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
一身玄色常服,只在领口、袖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四爪蟒纹,在尚未大亮的天光里隐隐浮动。
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昨日的“捐监生”朱祁钰!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就猜中了这捐监生的身份。
程正只觉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差点当场跪倒。
昨日被他指着鼻子骂“铜臭满身”、“侮辱斯文”的捐监生,竟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王越和岳正站在稍后些,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震惊、茫然,更有挥之不去的后怕。
“咳,”吏部尚书王直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堂内的寂静,“诸生肃立。今日授官,乃朝廷破例拔擢,以补京畿及北直隶遭兵灾后官缺之急。特请郕王殿下亲临训示,尔等当洗耳恭听,铭记于心!”
“拜见郕王殿下!”举子们如梦初醒,慌忙齐刷刷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朱祁钰随意地抬了抬手,目光在堂下扫过,在程正煞白的脸上和王越低垂的头顶略作停留,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他并未开口,只是示意王直继续。
王直会意,展开一卷名册,朗声道:“授官规则,尔等听真: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所有授职者,无论京官外任,皆需于八月会试前,接受吏部‘课绩’审查,分上、中、下三等!”
“上等者,可准予参加会试。若中进士,擢升优用!即或未中,亦赐‘同进士’出身,原职留任!中等者,可参加会试,若中,升迁;若落第,则回原职,不得擅离!至于下等……”
他声音陡然转厉::“——褫夺举人功名,打回秀才原籍!重考乡试!尔等既食朝廷俸禄,便须恪尽职守!若敢心存侥幸,视职守如儿戏,一心只扑在秋闱之上,便是自绝于仕途!”
这前所未有的严苛规则,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举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许多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再无半分昨日的意气风发。
留在京城六部做个刀笔小吏尚有机会搏一搏上等,若被外放……众人屏息凝神,听着文选司郎中一个个念出名字与去处。
“张成,户部照磨所照磨(正九品)!”
“李茂,刑部司狱司司狱(从九品)!”
“赵安,顺天府大兴县典史(未入流)!”
……
每念一个京职,便有一人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念到外放州县佐贰官时,堂内气氛则骤然压抑。
“程正,”文选司郎中的声音毫无波澜,“授山东布政使司登州府……复州卫经历司经历(正八品)。”
“复州卫?”人群里发出几声压抑的惊呼。
程正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复州卫,那是什么地方?!
稍微懂点地理的人都知道,那地方名义上属山东登州府,实则孤悬于辽东半岛最南端,隔着茫茫渤海与山东相望!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军卫!
去复州卫,有两条路:走陆路,从京师出发,经山海关,绕行整个辽西走廊,再南下……没有两个月,休想到达!吏部课绩就在眼前,这来回奔波的时间耗去,还谈什么政绩?直接下等,褫夺功名!
要么……走海路。,只需几天可达。可眼下正值春末,海上风浪无常。一叶扁舟颠簸其上,稍有差池,直接就能龙王爷那里点卯了!即便侥幸平安来回,那复州卫乃是戍边军卫,穷山恶水,民风彪悍,除了屯田戍守,还能做出什么像样的政绩?
这分明就是一条死路!不,是两条死路!
程正只觉得浑身冰凉,他下意识地抬头,想要求饶,目光却正好撞上主位上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
朱祁钰甚至都没看他,只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了撇浮沫,姿态从容。
程正瞬间明白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上位者要碾死一只蚂蚁,甚至都不用自己开口?自有人会帮他办得妥妥帖帖,还让你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双腿一软,若非旁边的人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几乎当场瘫倒在地。
王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主持着流程。
名册很快念完,有人欢喜有人愁。
待所有授职完毕,王直再次开口,声音缓和了些许,带着勉励:“诸君既已受职,当恪尽职守,勤勉王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需尔等勠力同心。政绩乃根本,秋闱亦不可废,望尔等勉之!”
众举人躬身应诺:“谨遵老大人教诲!”
朱祁钰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王越和岳正身上。
“王越,岳正。”
被点名的两人心头猛地一跳,连忙出列,深深作揖:“学生在。”
“尔二人,暂不授官。”朱祁钰此言一出,不仅王、岳二人错愕,连王直和堂下举子也面露不解。
“昨日鹿鸣宴上,本王听你们论商,颇有趣味。”朱祁钰微笑道:“王越,你言必称国欲富当兴商,本王便让你看看,这商,若兴得没了规矩,是何等祸国殃民!”
王越心头一凛,顿感不妙。
“大同北东路参将贾鉴,勾结晋商,私运盐铁、军械,资敌牟利,罪证确凿!此案,便交由你主审。”朱祁钰的语气不容置疑,“本王要看看,你这‘兴商’之论者,能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王越眼前一黑,审问边将、晋商?事关走私,资敌?
这哪是任务,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卷入这等泼天大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不过,这艰巨的任务,反激起他的叛逆之心,誓要做出点成绩来:“学生遵命,定不负王爷所托!”
朱祁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岳正:“岳正,你与王越截然相反,言必称商贾低贱,重利轻义,当严加限制。本王便让你也看看,这商贾之事,若用得其法,亦是利国利民之重器!”
岳正心中紧绷,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税课司积弊已久,形同虚设!商税混乱,征缴无序,有违太祖三十税一之祖制,更致朝廷赋税流失!”朱祁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原宛平知县李侃,调任税课司司长!而你岳正,本王命你为副手,辅佐李侃,整饬北京城商税!自今日始,不论皇庄、勋贵、官绅,凡行商贾之事者,一律课税!违者,严惩不贷!”
宛平知县本是正六品,税课司司长仅仅七品,但一旁的李侃,却是十分激动,激昂领命:“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殿下!”王直闻言,脸色微变,忍不住低声提醒,“商税牵扯……甚广。尤其勋贵产业,盘根错节,恐非区区税课司能轻易……”
“王尚书多虑了。”朱祁钰淡淡回应:“英国公、成国公府等着袭爵,此刻不会为些许商税强出头,自毁前程。定国公?他的心思,不在这北京城。没了这三根顶梁柱,剩下的,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鱼虾。”
他看向脸色发白的岳正和李侃,“至于手段?本王相信李司长和岳副使,自有章程。”
“再传本王令!即日起,顺天府商税征收,唯税课司一衙专责!户部原有之宣课司、工部之抽分厂,以及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东厂等所有衙门、机构,谁敢再向商人伸手收一文钱的税,或是敢私自加征一分一厘,本王就剁了他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