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那魁梧的身形杵在郕王府书房里,像尊门神,他大大咧咧地问:“王爷,那贾鉴,您看是直接砍了,还是……”
朱祁钰回道:“急什么?人留着。本王自有章程,自会派专人审理。”
石亨“哦”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那……王爷为何让韩忠接手末将的甲骑精锐?”
“你倒跟本王说说,本王当初让你去抓贾鉴,是让你带一队轻骑!”朱祁钰不满道:“你呢?好家伙!一千具甲精锐!石亨,你想干什么?攻打大同吗?!”
石亨被这陡然拔高的声调激得一缩脖子,随即又梗着脖子道:“若王爷有令,大同……也未必不能打!”
“……”朱祁钰差点被这混不吝的气笑了,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一千具甲骑兵,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那是决定数万人大战胜负的关键,德胜门下,他石亨的五千骑兵中,也只有两千甲骑,就把也先阿剌知院近十万联军打崩。
接下来是去大同周边‘剿私’,目的是暂时掐断晋商最大的财路,逼他们在煤炭的事上低头!
若还让石亨去,恐怕他只会用砍刀说话!
那帮晋商,常年跟草原做生意,能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们若被逼急了,勾结草原,再扯上代王、晋王,来个里应外合,这山西到底还要不要了。
朱祁钰看他那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又喝问道:“还有!弘赐堡抓了贾鉴,你为什么把防务交给一个文官(李秉,兵部主事)?”
石亨这才回过神,讪讪道:“啊……这个……当时罗通说其他将官都在配合王爷您选拔武官,人手不够,就把李秉安排过来了,其实我也不喜欢他。”
这特么是喜不喜欢的事?
朱祁钰道:“你是左都督,罗通是你副手,要让他听你,不是你去听他的。”
石亨连连请罪,并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看他认错态度尚可,朱祁钰也懒得再纠缠细节,挥挥手:“行了,没事就滚蛋。”
石亨却没动,搓着手,脸上挤出几分纠结:“那个……王爷,末将刚回来,就听说太皇太后要在景山搞个盛大的祈福会,迎太上皇回銮……末将这……该不该去?”
朱祁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慢悠悠道:“去啊,为什么不去?难道你石都督……不想太上皇回来?”
“啊?!王爷!这话可不敢乱说!”石亨连忙摆手,“想!当然想!做梦都想太上皇平安回来!”
甭管真心假意,在这大明朝,“盼太上皇归”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谁敢明着说个不字?
“那就去。”朱祁钰抿了口茶,语气平淡无波。
石亨这才松了口气,临走前还不忘表一波忠心:“王爷放心!末将虽然去祈福,但心里头,王爷您才是最重要的!刀山火海,您一句话!”
看着石亨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朱祁钰真是哭笑不得。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猛将,下了战场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挥挥手,示意石亨快滚。
待书房重归寂静,朱祁钰才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
拾掇起被石亨搅乱的心情,换了身低调的常服,准备去赴那举子们的鹿鸣宴。
顺天府衙后花园,张灯结彩,丝竹悠扬。
新科举人们身着簇新的襕衫,意气风发,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墨香和少年得志的张扬气息。
朱祁钰顶着个捐监生的身份,自然被安排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
他乐得清闲,自斟自饮,冷眼旁观着场中的“才子们”争相献艺,挥毫泼墨,或慷慨激昂,或故作深沉,上演着一场场附庸风雅的盛宴。
嗯,静静看人装逼,也挺有意思。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听一声高唱:“顺天府尹王大人、翰林侍讲商大人到——!”
花园内霎时一静,所有举子慌忙起身,整理衣冠,垂手肃立。
顺天府尹王福和主考官商辂联袂而来,身后跟着几位同考官。
乐队适时奏起庄重典雅的《鹿鸣》雅乐,全体新科举人跟随主考官,齐声朗诵《鹿鸣》诗章,声震园囿,仪式感拉满。
接下来便是鹿鸣宴的重头戏——拜师礼。
举子们排着队,恭敬地向主考官商辂敬酒,口称“座师”,确立下这层至关重要的师生关系。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这和谐氛围:
“呔!兀那角落之人!好生无礼!府尹大人、商座师驾临,你竟敢安坐不动?成何体统!”
所有人看向角落的朱祁钰,他却是没起身,依旧端着酒杯,神情自若。
顺天府尹王福和商辂顺着声音看去,看清是朱祁钰,心头猛地一跳!
王福连忙上前一步,抢在那人再次发难前开口:“哎,程正,不必如此!今日鹿鸣宴,诸位新科举人才是主角!些许虚礼,不必拘泥!这位……监生,坐着无妨,坐着无妨!”
商辂也压下心头的不悦,沉声道:“王府尹所言甚是。今日喜庆,不必过于拘礼。”
这时,站在程正旁边的王越也认出了朱祁钰,带着几分惊讶道:“咦?你不是那个……商人么?怎么也混进鹿鸣宴来了?”
朱祁钰放下酒杯,微微一笑,看向王越:“王举人记性倒好,一晃三个月,竟还记得在下?”
程正一听商人二字,鄙夷之色更浓,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区区商贾,浑身铜臭,竟敢玷污斯文之地,还不快滚出去!”
“放肆!”王福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呵斥程正,“休得胡言!这位是国子监的监生,有资格赴宴,合乎规制!”
“监生?”程正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怕是花银子捐来的吧?这等铜臭满身的捐监,也配与我等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正途举人同席?便是能进来,也只配去屋外廊下站着听个响儿!”
王福和商辂感觉眼前发黑,天灵盖都要被这不知死活的蠢货掀开了!
商辂再也忍不住,厉声道:“程正,你放肆!再敢口出狂言,本官即刻上奏朝廷,参你辱没斯文,褫夺你的功名!”
“褫夺功名”四字如同惊雷,瞬间把程正的嚣张气焰劈得无影无踪。
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吭一声。
朱祁钰却像看戏一般,饶有兴致地问程正:“敢问这位程举人,家乡何处?”
程正被商辂的话吓破了胆,不敢不答,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徽……徽州府歙县……”
“哦?歙县?”朱祁钰眉毛一挑,徽商的大本营啊,“家中可有人经商?”
程正仿佛被踩了痛脚,猛地抬头,急于撇清:“有……不过是家中二房操持贱业!我大房世代书香,清白传家,岂会沾染那等铜臭之事!”
王越此时也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当初评价郕王“贪权又不敢称帝”的话,与程正此刻的做派何其相似?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族中有人经商,然后再以经商所赚的钱供自己读书。想到此处,他不由的尴尬起来。
程正却毫无愧色,反而振振有词:“国欲富,必要兴商。然国欲长治久安,必赖我等清正廉明之读书人,此所谓天理纲常!”
旁边一个身材敦实的举人却站了出来,朗声道:“在下岳正。程兄此言差矣!商人重利轻义,古已有训!国欲富,应要重农抑商!商贾之事,则需严加限制,使其不得坐大,此乃长治久安之道!”
王越听了岳正的话,从尴尬中挣脱出来,反驳道:“岳兄此言过于偏颇!商人固然低贱,然货殖流通,亦是国计民生所需!徽州府之富庶,岂非商贸繁荣之功?焉能一味抑制!”
自王越,岳正开口后。
众举人很快加入,多北方举子,支持岳正,认为就该打压商人。
南方举子则不同,他们多认为该放宽商人。
朱祁钰听着这书生之见,只觉得好笑,他站起身,淡淡道:“朝廷有意让举人直接授官。这商业是该抑制,还是该发展,抑或是如何……待你们真做了官,有了实权,再去想、去做吧。”
程正虽然被吓住,但听到朱祁钰这捐监生也敢妄议“授官”,那股子酸腐的清高劲儿又冒了出来,忍不住低声嘟囔,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人听见:“哼,区区捐监,也配谈授官为政?简直……侮辱斯文……”
“够了,程正!”顺天府尹王福忍无可忍,厉声打断,“鹿鸣宴上,岂容你一再摆弄这无聊清高!再敢多言,本官现在就办了你!”
朱祁钰懒得再看这场闹剧,对王福和商辂拱了拱手,语气平和:“看来此地不欢迎在下。二位大人,朱某先行告退。”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转身施施然向外走去。
王福和商辂哪敢怠慢,连忙快步跟上,一路陪着小心,恭恭敬敬地将朱祁钰送出府衙大门。
看着三人离去,花园里的举子们随即低声议论起来。
“王府尹和商座师真是好官啊!”
“是啊,如此平易近人,连对一个捐监都这般客气,毫无架子!”
“一视同仁,这才是士林楷模!吾辈当效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