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像是撕开了夜晚的伪装。
不是预想中那种震天动地的巨响——沈前锋只引爆了三分之一炸药，威力被限制在鱼雷库的东南角。但即便如此，沉闷的轰隆声仍然沿着混凝土结构传导出去，在寂静的码头上空炸开。
然后是死寂。
大约两秒钟，整个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
接着，码头活了。
不是慌乱地活，而是有条不紊地、早有准备地活起来。
一盏接一盏的探照灯从各个方向同时点亮，惨白的光柱交叉扫过码头每一个角落。原本昏暗的仓库区、货场、栈桥，瞬间亮如白昼。沈前锋刚从水下出口浮出半个头，就被迎面而来的光束刺得眯起眼睛。
他立刻下潜，只留下呼吸管在水面。
水下的视野被搅乱了。刚才的爆炸震动了江底，泥沙翻涌，能见度降到不足一米。但他不需要看清——系统地图正在疯狂刷新红点。
太多了。
原本标注为“常规巡逻”的十几个黄色标记，此刻全部转为刺眼的红色“敌对单位”。更可怕的是，地图边缘还在不断冒出新的红点，从码头外围的建筑里、从伪装成货船的船舱里、甚至从江对岸的阴影里。
这不是临时反应。
这是早就布好的网，只等有人触线。
沈前锋的心脏沉了下去。系统预警那微弱的波动原来是真的——不是技术故障，而是这个陷阱本身就有某种“干扰”。松井不仅预判了他们会行动，甚至预判了行动的大致方式和时间。
水面上传来日语喊叫声，混杂着皮靴奔跑的嗒嗒声。声音不是朝着他这边，而是全部涌向仓库区——潘丽娟和工人们所在的方向。
沈前锋浮到呼吸管高度，小心地观察。
码头上已经乱成一团，但乱中有序。日军宪兵队穿着深蓝色制服，三人一组，快速封锁了仓库区的每一个出口。他们不是仓促应战，而是按照某种演练过多次的队形展开。有人负责封锁，有人负责推进，还有人站在制高点架起机枪。
工人那边的情况更糟。
三千多工人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和涌出的日军吓住了。他们原本只是围堵，制造声势，没有真的准备武力冲突。此刻面对全副武装的宪兵队，人群开始骚动。前排的人想后退，后排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前挤，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然后，喇叭响了。
声音从码头中央的指挥塔传来，经过扩音器放大，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在整个码头上空回荡：
“全部不许动！”
“放下手中物品！双手抱头蹲下！”
“违抗者格杀勿论！”
是松井的声音。沈前锋记得这个声音，之前在商界酒会上听过一次，温和有礼，带着学者气。此刻却像刀锋一样冷。
工潮的声势在这声音里迅速瓦解。大多数工人只是普通百姓，为了工钱和待遇才聚集起来，面对真枪实弹和“格杀勿论”的威胁，勇气像阳光下的雪一样消融。开始有人扔下手里的木棍、铁锹，抱着头蹲下去。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连锁反应。
潘丽娟站在人群前排，沈前锋能看到她的背影。她没有蹲下，而是挺直站着，像暴风雨里不肯弯腰的竹子。她在对身边的工人骨干说什么，但距离太远听不清。几个骨干围着她，形成一个小小的、不肯屈服的孤岛。
但孤岛正在被潮水淹没。
宪兵队开始向前推进，枪口平举。蹲下的工人被驱赶到一边，站着的则被重点关照。已经有工人骨干被揪出来，反剪双手按在地上。
沈前锋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怎么办？
他现在的位置在水下，距离仓库区至少两百米。就算游过去，赤手空拳能做什么？空间里还有武器，但取用需要时间，而且一旦暴露，就等于告诉松井“神秘人在这里”。
可是不去，潘丽娟和那些工人骨干……
他咬紧呼吸管的橡胶。
这时，系统界面突然弹出一条新提示：
【警告：当前环境危险等级：极高】
【检测到预设行动路线已全部被封堵】
【建议：立即撤离，保全实力】
冰冷的文字，理性的判断。系统从来只计算最优解，不会考虑情感。从战术角度看，系统是对的——他现在冲出去，大概率是送死，而且救不了几个人。
但沈前锋盯着潘丽娟的背影。
她还在试图组织抵抗，用手势指挥工人骨干分散突围。但每次有人想动，立刻就有宪兵队围上去。包围圈在收紧，像捕兽夹的牙齿。
然后他看到了松井。
不是通过喇叭，而是真人。从指挥塔里走出来，穿着熨帖的西装，外面披着件呢子大衣。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悠闲，像在公园散步。两个副官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四个持枪的卫兵。
松井走到距离潘丽娟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下。
灯光照在他脸上，沈前锋能看到他的表情——不是得意，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研究者的好奇。就像生物学家观察笼子里的稀有动物。
“潘掌柜。”松井开口，没用喇叭，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码头上传得很清楚，“或者我该称呼你，地下党的潘丽娟同志？”
潘丽娟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正面朝向松井。灯光下她的脸很白，但眼神很稳。
“很精彩的计划。”松井继续说，语气甚至带点欣赏，“利用工潮吸引注意力，暗中派人破坏鱼雷库。双线行动，虚实结合。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告诉我，今晚还真可能被你们得手。”
有人提前告诉。
这几个字像冰锥扎进沈前锋心里。
叛徒不止一个？还是说“老歪”只是幌子，真正的大鱼一直藏在更深的地方？
潘丽娟的嘴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但从松井微微挑起的眉毛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松井笑了。
“逞口舌之快没有意义。”他摆摆手，“你，和你这些同志，今晚都会去该去的地方。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见见你们那位神秘的合作伙伴——那个能在水下悄无声息破坏鱼雷库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码头，扫过江面，最后落在沈前锋这个方向。
沈前锋立刻完全潜入水中。
心跳如擂鼓。
松井只是随意一扫，不可能真的看到。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还是顺着脊椎爬上来。
水面上，松井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知道你在这里。能躲过水下铁丝网，能破坏防潜网，能进入焊死的鱼雷库——你不是普通人。出来谈谈如何？我保证你和你同伴的安全。”
谎言。赤裸裸的谎言。
但谎言有时候比真话更可怕，因为它给了绝望的人一个虚假的希望。沈前锋看到，工人中有几个人抬起头，眼神里闪过动摇。
潘丽娟突然大声说：“别信他！鬼子的话能信吗？”
声音撕开夜幕，像一把刀。
松井的笑容消失了。
“顽固。”他轻声说，然后对身边的副官做了个手势。
宪兵队动了。
不是抓人，而是举枪——十几支步枪同时举起，枪口对准还站着的工人骨干。潘丽娟被两个宪兵从背后扣住手臂，她挣扎，但力量悬殊。
“最后十秒钟。”松井抬起手腕看表，“那位神秘的朋友，如果你不出来，我就每分钟杀一个人。从这位潘同志开始。”
秒针走动的声音仿佛能听见。
沈前锋的手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出去，是死，而且救不了人。
不出去，眼睁睁看着潘丽娟和那些工人被杀。
系统界面又闪了一下，这次没有文字，只是一个红色的倒计时：00:09、00:08……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浮出水面。
就在这时——
枪响了。
不是码头的方向，而是从货堆区传来的。清脆的步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松井身边的副官身体一震，胸前绽开血花，直挺挺倒下。
狙击手。
黄英。
松井的反应极快，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就扑倒在地。卫兵立刻围上来，用身体挡住他。码头上瞬间乱成一团——宪兵队调转枪口朝货堆区射击，工人们趁机四散奔逃。
机会！
沈前锋不再犹豫，全力朝货堆区游去。
身后，松井的怒吼透过枪声传来：
“抓住那个狙击手！死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