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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关键突破

疫情平息后的金陵城,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虽然恢复了生机和活力,但总带着几分虚弱和小心翼翼。街道上行人渐多,店铺重新开张,茶楼酒肆里又有了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再次在巷弄间回荡。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墙角处、水沟边偶尔还能看到撒过石灰的白色痕迹,提醒着人们不久前的生死劫难。人们走在街上,虽不再惶惶不安,但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和谨慎,看到有人咳嗽或打喷嚏,会下意识地避开几步。

医馆的忙碌却没有减少半分,反而因为疫情的后续影响更加繁忙。鼠疫虽然控制住了,但后遗症不少。许多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虽然捡回了性命,却落下了一身病痛——有人肺叶受损,成了肺痨,日夜咳嗽不止,痰中带血;有人元气大伤,虚弱不堪,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有人皮肤溃烂愈合后留下可怖的疤痕,不敢见人;还有人虽然身体康复,但精神受创,夜夜噩梦,惊悸不安。

我每日从早忙到晚,看诊、施针、配药,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诊室里总是坐满了病人,有些是从城外赶来的,听说金陵城有位女神医,能治鼠疫后遗症,千里迢迢来求医。后院搭的临时棚子里也躺着重症病人,李莲花和几个学徒轮流照看着。

“白姑娘,你这样会累垮的。”蔺晨来医馆时,见我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忍不住皱眉说,“治病救人是好事,但也要顾惜自己。你要是倒下了,这些病人怎么办?”

我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但这些人……他们需要我。你看那个孩子,才八岁,父母都死在鼠疫里,自己虽然活下来了,但肺坏了,每天晚上咳得睡不着。还有那个老人,儿子死在疫情里,儿媳改嫁了,就剩他一个,又得了痹症,腿疼得走不了路。我能多治一个,就多治一个。”

蔺晨叹了口气,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包药材,放在桌上:“这是我新配的安神补气茶,用了上等的人参、黄芪、枸杞、酸枣仁,你每日喝一壶,至少能提提神,补补气。别嫌麻烦,你自己的身体要是垮了,说什么都没用。”

“谢谢蔺大夫。”我没有推辞,知道他是真心为我好。

蔺晨在医馆坐了一会儿,帮忙看了几个病人。他是个神医,虽然专攻的方向不同,但基础扎实,看些常见病绰绰有余。闲下来时,他忽然问:“长苏最近怎么样?我好几日没见到他了,让人去他住处送药,回来说他总是不在。”

梅长苏最近确实很少来医馆,也很少在住处。疫情过后,被搁置的三司会审重新开始,而且因为誉王下毒案和疫情的影响,朝局更加复杂。他忙着与萧景琰一起搜集证据,联络证人,应对各方势力的阻挠和试探,几乎没时间休息。有时候深更半夜还在与人密谈,天不亮又要准备上朝或会审。

“他身体还好,我上次见他是一个月前了。”我说,心中也有些担忧,“不过太忙了,我怕他熬不住。你是他的好友,又是他的大夫,该多劝劝他。”

“劝了,没用。”蔺晨苦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心疼,“他那脾气,你还不清楚?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只能尽量给他调理,多送些补药,确保他别倒在工作台上。但说实话,他那身体,底子太差,这两年虽然调理得不错,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正说着,门外传来熟悉的马车声。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医馆门口停下。不一会儿,梅长苏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比一个月前见时更差了。本就苍白的脸几乎没了血色,像上好的宣纸,薄得透明。眼底有浓重的黑眼圈,像被人用墨画了两笔。走路时脚步虚浮,身形摇晃,蔺晨立刻上前扶住他。

“长苏!”蔺晨的声音里带着责备,也带着心疼,“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我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梅长苏勉强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得像随时会消散:“没事,就是有点累,昨晚没睡好。白姑娘,今天能施针吗?我总觉得胸口闷得慌,呼吸也不顺畅。”

“当然可以。”我说,引他到里间的诊榻,“你先坐下,我给你诊脉。”

手指搭上他手腕的瞬间,我心里就沉了一下。脉象紊乱如麻,跳动无力,时快时慢,时强时弱,是典型的气血两亏、阴阳失调之象。而且细细品察,能感觉到火寒毒的余毒似乎有重新活跃的迹象——脉象深处有隐隐的寒气和热流在纠缠,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是不是没按时吃饭喝药?”我问,声音严肃起来。

“有点。”梅长苏没有否认,声音里带着疲惫,“三司会审到了关键阶段,谢玉的党羽还在负隅顽抗,到处散布谣言,说证据是伪造的,说证人是被收买的。我必须找到更多的证据,联络更多的证人,还要应对朝中那些墙头草……萧景琰虽然尽力帮我,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有些事情,只能我自己去做。”

“那也不能不要命啊。”蔺晨急了,声音都高了,“你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好一些,火寒毒清除了七八成,能正常生活了。再这样下去,之前的治疗就白费了!你知道吗,我刚才诊你的脉,余毒有复燃的迹象!”

梅长苏闭上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知道。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谢玉虽然入狱,但他的势力还在,他的同党还在。如果这次不能把他彻底扳倒,不能为赤焰军彻底平反,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只要能把这件事做成,为七万将士讨回公道,为林家满门洗刷冤屈,我就是死也值得。”

“胡说!”我难得严厉起来,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要是死了,谁来完成这些事?萧景琰吗?他一个人能行吗?他虽然是皇子,但朝中支持者不多,又没有兵权,能做的事情有限。霓凰呢?她等了你十二年,在云南苦苦支撑,就等着你回去。你就这么让她再等一辈子?还有江左盟的兄弟,还有那些相信你、支持你的人,你让他们怎么办?”

梅长苏睁开眼睛,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石子:“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我打断他,语气缓和了些,但依然坚定,“你要真想道歉,就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活着,才能做更多事;活着,才能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活着,才能去云南见霓凰,才能和她有未来。你要是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赤焰军的案子可能永远翻不了,那些将士永远背着谋逆的污名,林家永远抬不起头。你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梅长苏沉默了。诊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良久,他才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明白了。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尽量多休息,按时吃饭喝药。”

“不是尽量,是必须。”我说,取过针包,“现在我给你施针,先稳住你的气血,压制余毒。但这是治标不治本。你的火寒毒余毒有复燃的迹象,必须想办法彻底清除,否则后患无穷。”

梅长苏点点头,没有再多说,顺从地躺下。我给他施了一套安神补气、调理阴阳的针法,重点取穴内关、足三里、三阴交、关元、气海。施针过程中,他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平稳绵长,眉宇间的疲惫和痛苦也淡了些。针毕,他的脸色好了些,虽然依然苍白,但有了些许血色。

“你最近不能太劳累。”我一边起针,一边叮嘱,“每天必须保证四个时辰的睡眠,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我会让蔺大夫给你配一些安神补气的药,你要按时服用。如果做不到,我就让飞流盯着你,或者……我去告诉霓凰,让她从云南赶回来盯着你。”

梅长苏苦笑着点头:“好,都听白大夫的。飞流那孩子……他要是知道,肯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那就好。”我收起针,“今天先在医馆休息一会儿,喝了药再走。蔺大夫,你去煎药吧。”

蔺晨应声去了。梅长苏靠在榻上,闭上眼睛休息。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他脸上,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一刻,他看起来安静而脆弱,像一尊易碎的瓷器,让人心疼。

他离开后,蔺晨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担忧,也有深深的敬佩:“他还是这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当年在赤焰军是这样,年纪轻轻就担起少帅的责任;现在还是这样,一个人扛着七万人的冤屈,扛着林家的血债。有时候我真想把他打晕了,捆在床上,让他好好休息几个月。”

“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责任。”我说,整理着针具,“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他活着,保证他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完成他想做的事。至于其他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蔺晨点点头,又聊了几句医馆的事,便告辞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梅长苏的脉象——火寒毒的余毒在活跃,虽然还微弱,但如果不及时处理,一旦全面复燃,后果不堪设想。之前的治疗虽然清除了大部分毒素,但有些余毒潜藏在经脉深处,像冬眠的毒蛇,一旦身体虚弱或情绪波动,就会苏醒过来。

按理说,经过这两年的治疗,火寒毒应该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但梅长苏最近劳累过度,饮食不规律,睡眠不足,加上三司会审的压力,情绪波动大,导致体内阴阳失衡,气血亏损,给了余毒可乘之机。

必须想办法彻底清除这些余毒,否则后患无穷。一次复发,可能就会要了他的命。

“在想什么?”李莲花轻声问,他也没睡着。

“在想梅长苏的病。”我说,坐起身,靠在床头,“火寒毒的余毒又开始活跃了,虽然还很微弱,但必须想办法彻底清除。否则一旦复发,之前的治疗就白费了,而且可能更严重。”

李莲花也坐起来,握住我的手:“有办法吗?”

“有一个,但很危险。”我沉吟道,“我需要用‘金针引毒’之法,配合特殊的药物,将他经脉深处的余毒全部引出来,彻底清除。但这过程极其痛苦,对身体的损耗也很大,而且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心脉,甚至……要了他的命。”

“有几成把握?”李莲花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我的手紧了些。

“七成。”我说,“如果梅长苏配合,在治疗前后安静休养,严格按照要求调理,成功率还能更高,到八成左右。但如果他继续这样劳累,不配合治疗,成功率会降到五成以下,甚至更低。”

“那要告诉他吗?”李莲花问,“让他自己做选择。”

“要。”我点头,“这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有权利知道。而且……我需要他的配合,需要他完全信任我,在治疗过程中不能有丝毫抵抗或恐惧,否则很容易出事。明天我就去找他,把情况说清楚。”

第二天,我让李莲花照看医馆,自己去了梅长苏在城中的住处。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位于城南僻静的巷子里,是江左盟在京城的秘密据点之一。飞流在门口守着,见到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多问,引我进去。

梅长苏正在书房里看卷宗,桌上堆满了文书,有些是证词,有些是证据清单,有些是朝中官员的背景资料。见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笔:“白姑娘,你怎么来了?是医馆有什么事吗?”

“医馆没事,是你有事。”我开门见山,在他对面坐下,“我昨天给你诊脉,发现火寒毒的余毒有复燃的迹象。虽然还很微弱,但如果不及时处理,一旦全面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梅长苏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有多严重?”

“很严重。”我直视他的眼睛,“之前的治疗清除了大部分毒素,但有些余毒潜藏在经脉深处,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你现在劳累过度,气血亏损,阴阳失衡,给了这些种子发芽的机会。一旦它们全面苏醒,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可能会……比之前更严重。”

梅长苏沉默了片刻,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有办法彻底清除吗?”

“有,但很危险。”我把“金针引毒”的方法详细说了一遍,包括过程、风险、需要的时间,以及成功率,“前后需要一个月时间。前十天,用温和的药物调理身体,为引毒做准备;中间十天,分三次施针引毒,每次间隔三天;最后十天,静养恢复。这一个月里,你必须完全静养,不能操心任何事,不能劳累,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否则,成功率会大大降低,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一个月……”梅长苏皱眉,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三司会审还在进行,谢玉的党羽还在活动,我离不开这么久。能不能……缩短时间?或者,分几次做,每次间隔长一些?”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摇头,“这是极限了。金针引毒必须在毒素活跃但未全面爆发时进行,一旦全面爆发,就来不及了。而且引毒过程对身体的损耗很大,必须有足够的间隔让身体恢复,否则下一次引毒时身体会承受不住。一个月,是最短的时间。再短,风险太大,我承担不起,你也承担不起。”

梅长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良久,他睁开眼睛,眼中是下定决心的坚定:“好,我接受治疗。但……给我三天时间安排。三天后,我开始治疗。”

“这三天,你不能再劳累。”我说,“把手头的事安排好,然后安心养病。记住,治疗期间不能操心任何事,否则前功尽弃。如果你做不到,我宁愿不给你治疗,因为那等于亲手把你推向死亡。”

“我明白。”梅长苏点头,声音平静,“这三天,我会把事情都安排好,然后把自己完全交给你。白姑娘,拜托了。”

“好。”我站起身,“三天后,我在医馆等你。这三天,让飞流盯着你,按时吃饭,按时休息,不能再熬夜看卷宗了。”

梅长苏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释然:“好,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三天,梅长苏果然开始安排手头的事务。他召集了江左盟在京城的几位管事,把各项工作一一交代清楚;又去靖王府见了萧景琰,长谈了两个时辰,把三司会审的进展和后续计划详细说明,请萧景琰在他治疗期间主持大局;还写了信给云南的霓凰,告诉她自己要闭关治疗一个月,让她不要担心。

第三天傍晚,他来到医馆,身后跟着飞流和蔺晨。飞流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是换洗衣物和一些常用的东西;蔺晨则提着一个大药箱,里面装满了这次治疗可能用到的药材。

“都安排好了。”梅长苏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一个月,我不会过问任何事,也不会见任何人。白姑娘,开始吧。”

我点点头,引他到后院专门准备的疗养室。那是医馆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原本是存放药材的,我让人重新收拾布置,现在成了一个安静舒适的疗养空间。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床榻宽大柔软,窗户对着院子里的药圃,推开窗就能闻到草药的清香,看到满眼的绿色。

“第一阶段是调理。”我在桌边坐下,铺开纸笔,“我会用温和的药物,配合金针,调理你的气血,平衡阴阳,为引毒做准备。这个过程需要十天,每天施针一个时辰,喝三次药。饮食要清淡有营养,以粥、汤、蒸菜为主。不能喝茶,不能喝酒,不能吃辛辣油腻的东西。”

“好。”梅长苏很配合,在桌边坐下,认真听我交代。

第一阶段进行得很顺利。梅长苏完全按照我的要求来,每天按时服药,按时施针,饮食起居都严格规范。蔺晨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飞流则负责把守门户,不让任何人打扰。十天后,梅长苏的气色明显好转,脸上有了血色,眼神也清亮了许多,脉象平稳有力,没有了之前的紊乱和虚弱。

“可以开始第二阶段了。”第十天晚上,我对他说,“明天开始第一次引毒。会很痛,比之前任何一次施针都痛,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中途实在受不了,可以告诉我,我会调整,但不能强行中断,否则更危险。”

“再痛我也能忍。”梅长苏平静地说,那平静下是钢铁般的意志,“这十二年,什么样的痛我没经历过?火寒毒发作时,冰火两重天,像有千万根针在骨头缝里扎,像有火在五脏六腑里烧。比起那些,针扎的痛算不了什么。”

我心中一酸,鼻子有些发涩。是啊,火寒毒发作时的痛苦,常人根本无法想象,那是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崩溃的折磨。他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和求生欲。这样的一个人,不该被病痛折磨,不该英年早逝。

“那好,明天一早开始。”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今晚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引毒治疗正式开始。

我在疗养室里点燃了特制的安神熏香——用檀香、沉香、乳香、没药等药材配制,能帮助放松心神,减轻痛苦。让梅长苏脱去上衣,平躺在榻上。蔺晨和李莲花在一旁协助,一个负责递针递药,一个负责观察梅长苏的状况。飞流守在门外,像一尊门神,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打扰。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而肃穆。烛光摇曳,药香袅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开始了。”我取出一套特制的金针——比普通的针更长更细,针身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针尖在烛光下闪着寒光。这套针是我特别定制的,用了最好的精金,柔韧而锋利,能深入经脉,又不轻易折断。

第一针,刺入百会穴。

梅长苏的身体微微一颤,但很快放松下来,呼吸调整得均匀绵长。我继续施针,沿着督脉一路向下——风府、哑门、大椎、陶道、身柱……又在他四肢的穴位补了几针:合谷、曲池、足三里、三阴交。

这套针法的作用是打开经脉通道,疏通气血运行,为引毒做准备。施针过程中,梅长苏很安静,只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枕巾,显示他正在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半个时辰后,准备工作完成。梅长苏的背上、手臂上、腿上都插满了金针,像一只刺猬,但他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

“现在开始引毒。”我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蔺大夫,药。”

蔺晨递过来一碗黑色的药汁,那药汁浓稠如墨,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那是用七叶炎阳草、附子、干姜、肉桂等大热药材熬制的,药性猛烈霸道,能引动体内潜伏的火毒,让它们活跃起来,便于引出。

梅长苏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饮而尽。药汁入喉的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从苍白转为赤红,像被火烤过一样。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被架在火上烤,痛苦难当。

“忍一忍,药力在发挥作用。”我快速施针,手法如飞,引导药力在经脉中运行,将潜伏的火毒一点点逼出藏身之处。

火毒被引动了。我能感觉到梅长苏体内那股狂暴炽热的气流在四处冲撞,寻找出口。他的皮肤越来越红,像煮熟的虾子,汗水像雨水一样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床单。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咬着牙,嘴唇被咬出了血,顺着嘴角流下。

我继续施针,一根根金针在他身上颤动,像有生命一样。针尖所到之处,热流被引导着向特定的穴位集中——首先是手心的劳宫穴,然后是脚心的涌泉穴。这是引毒的关键,要让毒素从四肢末端排出,远离心脉和脏腑。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对梅长苏来说,这一个时辰像一年那么漫长;对我来说,这一个时辰像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终于,当最后一针落下时,梅长苏猛地坐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张口喷出一大口黑血。那血颜色暗红发黑,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冒着热气,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那是火毒被逼出体外的迹象。

“好了。”我扶他慢慢躺下,他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一次引毒完成。火毒引出了三成左右。休息三天,让身体恢复,然后进行第二次,引寒毒。”

梅长苏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明白了。蔺晨立刻上前,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汗,又喂了半碗温补的汤药——用人参、黄芪、当归等熬制,能补充元气。喝下药后,梅长苏才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脸色由赤红转为正常的苍白。

“怎么样?”蔺晨轻声问我,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

“还算顺利。”我说,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也像虚脱了一样,“火毒引出了三成左右。三次之后,应该能清除九成以上。剩下的那一成,靠药物慢慢调理,一年半载也能清除。只要不再劳累,不再让身体透支,应该不会复发了。”

“他这身体……”蔺晨看着沉睡中的梅长苏,眼眶红了,“真是遭了大罪了。十二年,每一天都在痛苦中煎熬,每一天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现在还要承受这样的治疗……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

“但至少,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我说,声音虽轻,但坚定,“只要彻底清除余毒,好好调理,戒掉劳累,再活十年应该没问题。十年,够他做完想做的事,够他去云南见霓凰,够他和她有个未来。”

“十年……”蔺晨喃喃道,擦了擦眼角,“够了,够了。只要他能活着,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哪怕只有十年,也够了。霓凰等了他十二年,不在乎再等他养好身体。他们还有时间,还有未来。”

三天后,第二次引毒。

这次引的是寒毒。我用了沉水石、冰片、薄荷、黄连等寒性药材,配合特殊的针法,将潜藏在经脉深处的寒毒逼出来。

过程同样痛苦,甚至更甚。梅长苏的皮肤从正常的颜色转为青紫,像冻伤了一样,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但他依然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抓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

蔺晨看得不忍,转过头去。李莲花紧紧握住我的手,给我力量。

当寒毒被逼出时,梅长苏吐出的血是暗红色的,带着冰碴,落在地上竟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烛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房间里的温度骤降,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第二次引毒后,梅长苏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许多。他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喝点水,吃点流食,说不了几句话就又睡去。蔺晨寸步不离地守着,随时观察他的状况;李莲花则负责煎药熬汤,准备各种滋补的膳食;飞流守在门外,像个忠诚的卫士,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去。

又过了三天,第三次引毒。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我要将残留在心脉附近的余毒全部引出来。这些余毒扎根最深,也最难清除,因为它们紧贴着心脉,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心脏,危及生命。

“梅公子,准备好了吗?”我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梅长苏点点头,眼神坚定如磐石,没有一丝犹豫和恐惧。经过前两次的折磨,他的身体虽然虚弱,但精神更加坚韧。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进入那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状态。开始施针。

这次用的针法更复杂,更精细。每一针都要精准地刺入特定的深度和角度,既要触及余毒藏身之处,又不能伤及心脉。针尖在心脉附近游走,像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时间一点点过去,慢得像蜗牛爬行。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金针颤动时发出的细微嗡鸣声,和梅长苏压抑的呼吸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白得像纸,呼吸越来越弱,弱得几乎听不见。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在榻上留下深色的水渍,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

蔺晨紧张得额头冒汗,李莲花握紧了拳头。飞流在门外来回踱步,像困兽。

终于,在三个时辰后,当最后一针落下,最后一点余毒被引了出来。

梅长苏猛地一震,像是被重锤击中,张口喷出一大口黑血。那血的颜色诡异,一半暗红,一半青黑,落在地上,一半冒着热气,一半结着冰霜。吐出血后,他整个人虚脱般倒在榻上,像断了线的木偶,连手指都动不了了,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成功了。”我长出一口气,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几乎站不稳。李莲花及时扶住我,递过来一杯温水。

蔺晨立刻上前检查梅长苏的状况。手指搭上脉搏,诊了又诊,脸上渐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是欣喜,最后是激动。

“脉象……平稳了。”蔺晨的声音在颤抖,是激动,也是难以置信,“虽然虚弱,但平稳有力,没有了之前那种紊乱的感觉,也没有了火寒毒特有的寒热交替。火寒毒的余毒……终于被彻底清除了。十二年……十二年了……”

他说不下去了,眼眶通红,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总是深沉如夜的眼眸,此刻清澈得像山泉,虽然虚弱,但明亮。他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每个字都清晰:“谢谢……谢谢你们。”

“别说话。”我按住他,“好好休息。接下来的十天,是恢复期。你要静养,不能劳累,不能操心,按时吃饭喝药,让身体慢慢恢复元气。”

“我……明白。”梅长苏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这一次,他的睡颜安详平静,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挣扎,像婴儿一样纯净。

第三次引毒后,梅长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他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依然虚弱,但脸上有了血色,眼神清亮透彻,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和痛苦。蔺晨给他诊脉,脉象平稳有力,阴阳平衡,火寒毒的痕迹彻底消失了。

“感觉怎么样?”我问,递给他一碗温热的粥。

“轻松了很多。”梅长苏说,声音虽轻,但清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从深水里浮出来,终于能顺畅呼吸了。胸口不再闷了,呼吸也顺畅了,身上那种时冷时热的感觉……完全没有了。”

“那就好。”我给他诊了脉,确认无误,“余毒已经彻底清除,接下来就是慢慢恢复了。记住,这一个月绝对不能劳累,不能操心,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否则,虽然余毒清了,但身体受损太大,恢复起来会更慢,也可能留下后遗症。”

“我会注意的。”梅长苏认真地说,看着我,眼中是真诚的感激,“白姑娘,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发现余毒复燃,若不是你冒险用金针引毒,我恐怕……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别说这些。”我打断他,不想听那些感谢的话,“你好好活着,好好恢复,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等你身体好了,去云南见霓凰,和她有个未来,那才是最好的报答。”

梅长苏笑了,那笑容很淡,但很真诚,像冬日的暖阳,能融化冰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接下来的十天,梅长苏在医馆静养。萧景琰来过几次,见他在恢复,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很是高兴,说了许多三司会审的进展——谢玉的罪证越来越确凿,支持平反的声音越来越多。霓凰从云南寄来了信,信很长,说自己一切都好,穆王府也一切安好,让他安心养病,不要着急,她会一直等他。梅长苏看了信,眼中满是温柔和思念,把信看了又看,最后小心地收在怀里。

“等身体好了,我就去云南找她。”他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到时候,我要用林殊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去穆王府,正式向她提亲。虽然晚了十二年,但……我想给她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一定会答应的。”我笑着说,“十二年了,她一直在等你,从来没有动摇过。这样的女子,值得你用余生去珍惜。”

梅长苏点头,眼中是坚定的光。

恢复期的第十天,梅长苏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虽然还需要人搀扶,走一会儿就要坐下休息,但比起之前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已经好了太多。他能自己吃饭,能看会儿书,能和李莲花下盘棋,能和我们聊聊天。

这天傍晚,夕阳西下,晚风轻拂,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药圃里的草药在晚风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梅长苏披着厚厚的披风,坐在藤椅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神情宁静安详。

“白姑娘,李兄。”梅长苏忽然转过身,看着我们,眼神郑重,“等我身体完全恢复,等赤焰军的案子彻底了结,我想请你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做我和霓凰的证婚人。”梅长苏说,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认真,“你们救了我的命,也见证了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期。我想请你们,也见证我最幸福的时刻。没有你们,我走不到今天;没有你们,我也许早就死了,等不到这一天。所以,我想请你们,在我和霓凰的婚礼上,做我们的证婚人,见证我们的誓言和未来。”

我和李莲花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感动和欣慰。这个请求,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和肯定。

“好。”我说,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一定去。无论那时候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们都会去云南,参加你们的婚礼,做你们的证婚人。”

李莲花也点头:“一定。”

梅长苏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希望,有对未来的期待,像历经寒冬终于迎来春天的树木,终于可以舒展枝叶,迎接阳光。

十二年的冤屈,十二年的痛苦,十二年的隐忍和挣扎,终于要结束了。

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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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梅长苏的身体基本恢复。虽然还不能像常人那样健步如飞,不能骑马射箭,不能长时间劳累,但已经能正常行走,能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火寒毒的阴影彻底从他身上褪去,虽然身体底子还是比常人弱,但只要注意保养,活到天命之年应该没问题。

三司会审也进入了尾声。在萧景琰的主持下,在梅长苏提供的证据和证人的支持下,谢玉的罪名一一坐实,当年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如何勾结大渝边将,如何伪造证据,如何陷害赤焰军,如何杀人灭口,如何欺君罔上……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终于,梁帝下旨:赤焰军谋逆案系冤案,予以平反昭雪。追封林燮为忠勇侯,谥号“忠烈”;追封其妻晋阳长公主为忠烈夫人;林殊恢复名誉,袭忠勇侯爵位。谢玉罪大恶极,判处斩立决,家产抄没,家人流放。其余涉案官员,根据情节轻重,分别处置。

圣旨传遍天下时,梅长苏在医馆的院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看着天边的云彩,从午后看到黄昏,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也照出了他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

十二年了。

父亲,母亲,赤焰军的兄弟们,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林家满门的血债,终于得到了偿还。

七万将士的清白,终于得以恢复。

萧景琰来看他,两个男人在院子里相对而立,久久无言。最后,萧景琰伸出手,紧紧抱住梅长苏,像抱住失散多年的兄弟。十二年的等待,十二年的坚持,十二年的愧疚和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景琰,谢谢你。”梅长苏的声音哽咽,“没有你,这件事做不成。”

“该说谢谢的是我。”萧景琰也红了眼眶,“谢谢你活着,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弥补当年的遗憾,谢谢你让我能为老师、为兄弟、为那七万将士做点什么。长苏……不,林殊,欢迎回来。”

那天晚上,梅长苏在医馆设了小宴,只有我、李莲花、蔺晨、飞流和萧景琰。菜很简单,四菜一汤,都是清淡滋补的;酒也很淡,是药酒,只喝了一小杯。但气氛很温馨,像家人团聚。

“这一杯,敬赤焰军的英灵。”梅长苏举杯,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愿你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愿来世,你们能生在太平盛世,不再有战争,不再有冤屈。”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酒虽淡,但心意重。

“这一杯,敬所有帮助过我、支持过我的人。”梅长苏又举杯,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没有你们,我走不到今天。这份情,林殊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再次举杯。

“这一杯,”梅长苏看向我和李莲花,眼中是真诚的感激,“敬白姑娘和李兄。救命之恩,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以后无论你们在哪里,无论需要什么,只要一句话,林殊万死不辞。”

我笑了笑,举杯共饮。李莲花也举杯,一饮而尽。

宴罢,夜色已深。梅长苏说:“明天我就要离开金陵了。”

“去哪儿?”我问,虽然早就知道答案。

“先去云南,见霓凰。”他说,眼中是温柔的光,“我已经让她等了太久,不能再让她等了。然后回江左,重整江左盟。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和霓凰成亲。到时候,请你们一定要来。”

“一定。”我们答应。

第二天一早,梅长苏走了。飞流跟着他,寸步不离;蔺晨也一起离开,说要送他到云南,确保他一路平安。医馆一下子空了许多,安静了许多。

“舍不得?”李莲花问我,我们站在医馆门口,看着马车远去,消失在街角。

“有点。”我诚实地说,“但更多的是高兴。他有了新的开始,新的生活,新的身份。他可以做回林殊了,可以去见霓凰了,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我们最想看到的结局。”

“那我们呢?”李莲花握住我的手,轻声问,“接下来做什么?继续开医馆?还是……去别的地方?”

“继续开医馆。”我说,转身看向医馆的匾额——莲芷医馆,四个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治病救人,积累功德。等到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离开。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三年后,也许更久。但至少现在,这里需要我们,这些病人需要我们。”

李莲花点头,笑容温暖:“好,我陪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开医馆,我就帮你抓药;你去义诊,我就帮你维持秩序;你累了,我就给你煮茶;你病了,我就照顾你。一直这样,一辈子这样。”

我靠在他肩上,心中温暖而踏实。是啊,有他在,哪里都是家;有他在,什么困难都不怕。

医馆的门照常打开,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平凡,琐碎,但充实而有意义。

偶尔会收到梅长苏的来信。他说他在云南很好,霓凰也很好,穆王府上下都欢迎他。说他们准备明年春天成亲,那时候云南的杜鹃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像火一样红。请我们一定要去,做他们的证婚人。

我和李莲花商量着,等明年春天,医馆暂时关门,我们去云南参加婚礼。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霓凰郡主,去看看梅长苏——不,林殊——的新生活,去看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而安稳。金陵城从疫情的阴影中完全恢复,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和喧嚣。人们渐渐淡忘了那场灾难,淡忘了那些死去的人,生活继续向前。

直到那天,宫中再次传来旨意。

梁帝病重,咯血不止,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靖王萧景琰亲自来医馆,请我入宫诊治。

我看着萧景琰焦急而疲惫的脸,知道这一次,恐怕不只是治病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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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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