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的车驾碾过初冬略显硬实的官道,扬起细细的尘土。车厢内,曹玉成靠着软枕,正闭目养神,梳理着扬州数月来的得失,思忖着回京后如何向父皇禀报,又如何应对朝中可能对新政试点的质疑与攻讦。车外是张桂芳亲自率领的护卫马蹄声,规律而沉稳,带来一种远离扬州漩涡后的、暂时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份密报骤然打破。
信使是从另一条更快的驿道追上来的,呈上的蜡封小筒带着冰凉的寒意。曹玉成拆开,目光扫过那几行简短的密文,眉头先是疑惑地蹙起,随即慢慢拧紧,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狄青要告老还乡?
这消息太过突兀,甚至有些荒谬。狄汉臣年未满五十,正是武将的黄金年龄,去岁方因战功升任枢密使,位极人臣,天子信重,何以突然自请归田?说他身体有恙?曹玉成离京前还见过他,演武场上龙精虎猛,弓马娴熟,何来大病?说他不堪重任?北拒辽人、内平叛乱,哪一仗不是打得漂漂亮亮,枢密院在他治下也颇见起色。
事出反常必有妖。曹玉成立刻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息。狄青是他极为看重、甚至暗中视为未来整顿军伍、巩固边防的肱股之选,其去留,绝非个人进退那么简单。
“传令下去,详查狄枢密近半年所有动向,尤其是与朝臣往来、言官奏议、京师舆情相关者,一草一木,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速报。” 曹玉成沉声对侍立车旁的亲信内侍吩咐道。
车驾继续北行,曹玉成的心却已飞回了千里之外的汴京城。他预感到,扬州官场的惊涛骇浪或许只是序幕,京城的水,恐怕更深,更浑。
数日后,当车驾进入河南地界时,暗网的第一批密报通过特殊渠道送达。随着一份份情报在手中展开、拼凑,曹玉成的脸色越来越沉,眼底的寒意越来越重。
密报揭示的,是一个针对狄青的、缓慢而阴毒的“软刀子”割肉过程。
先是无稽的“天象”攻讦。有谏官捕风捉影,奏称狄青宅邸“犬生犄角”,“夜有光怪”,附会五行谶纬,声称此乃“武臣僭越”、“阴盛侵阳”之兆,请求将狄青调离枢密要害,“出镇外藩以安天象”。父皇虽未听从,但此类流言已在朝野悄然散布,种下了猜疑的种子。
继而借“天灾”构陷。去岁汴京大水,狄青宅邸地处低洼,暂时迁居至皇家寺院大相国寺避水。这本是寻常之事,却被有心人歪曲渲染,称其“擅居佛殿”,“行止僭越”,更有甚者,暗示其有“借佛门祥瑞自抬身价”、“收买僧众人心”之嫌。市井之间,议论纷纷,所谓“民情疑惑”,多半是被人引导煽动。
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那位“刚正不阿”曾经的文官领袖——前宰相文彦博。密报详述:狄青年初奉旨率禁军北上抗击辽人,军容严整,号令森然。恰逢被贬出京的文彦博于道旁目睹,这位素来忌惮武臣坐大的老臣,竟当众慨叹,声音不小,足够许多人听见,“狄汉臣治军,竟至于此!军心所向,固是朝廷之福,然……太祖皇帝旧事,岂可或忘?”
“太祖旧事”四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指赵宋立国根本——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此言一出,无异于将狄青放在了炭火上炙烤!纵使你狄青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但“军心向狄”加上“太祖旧事”的联想,足以让任何君王寝食难安,让任何政敌找到最可怕的攻击武器。
自那以后,密报显示,狄青在朝中处境急转直下。文官奏章中明里暗里的指摘增多,同僚交往中似有若无的疏离加深,连天子看他的眼神,据说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他如履薄冰,言行加倍谨慎,甚至到了惶恐的地步。昔日战场上纵横睥睨、谈笑破敌的猛将,竟被这无形的压力逼得日渐消沉。
“文官集团……好手段。” 曹玉成合上密报,指尖冰凉。他完全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政见不合或个人恩怨,而是一场典型的、宋代文官集团对杰出武将的压制与驱逐。用谶纬动摇信任,借琐事败坏名声,最后祭出“忌讳”大杀器,诛心于无形。狄青纵有擎天之功,也架不住这日复一日的冷刀子、软钉子。心灰意冷,告老求去,已是唯一体面的退路。
一股强烈的怒意与寒意交织着涌上曹玉成心头。怒的是这些文臣,只知党同伐异,固守“强干弱枝”、“以文抑武”的祖宗家法,全然不顾边患未靖、国家需将才的现实!寒的是,这套机制如此娴熟有效,连狄青这等层级的重臣都难以招架,自己若要推行更大规模的新政,触及更深层的利益,将来要面对的反扑,又会是何等酷烈?
他看向车窗外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汴京城中那些道貌岸然、手握清议权柄的文官身影。扬州盐商官吏的贪腐是脓疮,可以刮骨疗毒;但这弥漫朝堂、窒息人才的“文贵武贱”僵化思想与排挤机制,才是帝国肌体深处更顽固的沉疴。
“殿下,” 张桂芳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关切,“可是京中有变?”
曹玉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而是需要冷静谋划。狄青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挤走,这不仅关乎一位良将的归宿,更关乎他未来想要塑造的朝局,关乎“强干”是否真的能“强”,“弱枝”是否终将自毁长城。
“无事。” 他平静地回应,随即对车内侍吩咐道:“加快行程,尽快返京。另外,传信顾廷烨,让他不必随驾慢行,可轻骑先行一步,设法……去见一见狄枢密。不必多言,只需代孤问一句:‘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征西军中,与殿下共论卫、霍旧事否?’”
他要给狄青一颗定心丸,也是给自己在军方,埋下一颗未来或许能破土而出的种子。汴京,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或许比他刚刚经历的扬州风波,更加凶险,也更加关键。车辚辚,马萧萧,太子返京的路,陡然增添了前所未有的重量与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