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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的赈灾章程送到听竹轩时,楚羽正在廊下翻一本旧棋谱。阿福抱着个紫檀木盒进来,脚步趔趄着差点撞在竹柱上,脸涨得通红:“公、公子,户部送来的……说是陛下让给您看的。”

楚羽抬眼扫了眼木盒上的鎏金印鉴,指尖没离开棋谱上的“天元”位,只淡淡道:“放着吧。”

阿福忙把木盒搁在案上,偷偷抬眼瞧他——楚羽今日换了件素白单衣,领口松着半寸,露出的锁骨线条利落得像刀刻,阳光落在他发梢,竟泛着点浅金。可他垂着眼的样子太静,连翻书页的动作都轻,倒不像传闻里“能让太上皇当棋摆”的人物,更像个寻常的世家公子。

等阿福退到院角扫地,楚羽才合起棋谱。他没碰那木盒,只望着竹丛里的阳光发怔——武瑶汐肯把章程送来,是意料之中;但送来得这么干脆,倒比他想的少了层试探。

正想着,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不是秦霜那类带着兵器的沉,是宫女的软底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响。楚羽没回头,听见个尖细的声音道:“楚公子,陛下有旨。”

他缓缓起身,转身时恰好看见个穿湖蓝宫装的宫女立在院口,手里捏着明黄的圣旨。宫女抬眼时愣了愣,随即忙低下头:“陛下说,江南赈灾乃国之大事,章程已有户部拟定,无需公子费心。听竹轩偏安一隅,公子安住即可,不必插手宫外事。”

楚羽垂眸听着,指尖在袖中轻轻蜷了蜷。

——果然。给了甜饵,又立刻收了钩。既没说“信不过你”,又明明白白封了他碰政务的可能,连句“若有想法可递折子”的虚话都没有。武瑶汐这手“软封”,倒是比直接拒了更显手段。

“臣遵旨。”他声音平得没波澜,连躬身的弧度都和昨日见武瑶汐时一般,不多一分恭顺,也不少一分规矩。

宫女松了口气似的,又道:“陛下还说,公子初入宫,若缺什么用度,可让侍男去内务府支取。”这话里带了点笑意,像是刻意缓和气氛。

楚羽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等宫女走远了,阿福才凑过来,搓着手道:“公子,陛下这是……不让您管事儿?”

楚羽拿起案上的棋谱,重新翻开:“嗯。”

“那这盒子……”阿福瞥了眼紫檀木盒。

“送回去。”楚羽指尖落在“星位”上,“告诉户部,就说臣愚钝,看不懂章程,不敢妄议。”

阿福愣了愣,应道:“是。”他抱着木盒往外走时,听见楚羽又添了句:“顺便去内务府说一声,取桶新的浴汤来。”

太极殿里,武瑶汐正听秦霜回话。

“……宫女说,楚羽接旨时没半点异样,还让阿福把章程送回了户部,说‘看不懂’。”秦霜站在案前,玄色劲装的肩线绷得紧,“倒是安分。”

武瑶汐捏着支朱笔,在奏折上圈了个“缓”字,笔尖顿了顿:“看不懂?他若看不懂,这世上就没几个能看懂的了。”

秦霜道:“那他这是……认了?”

“认?”武瑶汐轻笑一声,笔锋在纸上划开道墨痕,“他是在说‘我不跟你争这点权’。”她抬眼看向窗外,宫墙的影子斜斜落在金砖上,像道无形的界,“只要他不碰政务,就翻不出大浪。”

秦霜点头,又道:“内务府来报,楚羽让阿福去取浴汤了,说是要沐浴。”

武瑶汐“嗯”了一声,没在意。倒是捏着笔的手松了松——从清晨处理奏折到现在,指尖早僵了。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你也下去歇着吧。晚膳不用送过来,朕去长春宫用。”

秦霜应了声“是”,退到殿门口时又停住:“陛下,龙卫刚查了阿福的底,确实是浣衣局调上来的,父母都是城郊农户,身家干净得很。”

“干净才好。”武瑶汐拿起块玉佩摩挲着,玉佩是暖玉,贴在掌心温温的,“太机灵的,反倒盯不住人。”

长春宫的浴间是用白玉砌的,顶上悬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光落在蒸腾的水汽里,泛着柔白的晕。武瑶汐卸了龙袍,只着件素纱中衣,由两个宫女伺候着宽衣。

“水够热吗?”她声音松了些,带着点疲惫。

为首的宫女忙道:“回陛下,刚添了新汤,正好。”

武瑶汐踩着玉阶下了浴桶,温热的水漫到腰际时,才轻轻舒了口气。这些日子朝堂上事多,桩桩件件都得捏在手里算,连泡个澡都难得清静。

正闭着眼揉额角,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宫女的轻语:“……怎么这会儿来?陛下正沐浴呢。”

武瑶汐睁开眼,眉头微蹙。

接着是阿福那憨厚的声音,带着点慌:“小的、小的是听竹轩的侍男阿福。楚公子说浴汤不够热了,让小的来取些热水……内务府说长春宫离得近,让小的来这儿借点……”

宫女的声音沉了些:“胡闹!长春宫是陛下寝宫,哪能随便借热水?去别处取!”

“可、可内务府说……”阿福的声音更慌了,“楚公子还等着用呢……”

武瑶汐指尖在水面划了划,忽然道:“让他进来吧。”

外间的宫女愣了愣,随即忙应道:“是。”

很快,阿福抱着个铜桶缩头缩脑地进来了。他没敢抬头,只盯着地面的金砖,脚步磕磕绊绊地往浴桶旁的热水缸挪。等他掀开缸盖要舀水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浴桶里的人影——

武瑶汐正侧对着他,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半束,几缕落在肩背,水珠顺着她的肩胛骨往下滚,没入水面时漾开细微波纹。她的手臂搭在桶沿,小臂线条流畅得像拉满的弓,腕上那只墨玉镯浸在水里,衬得皮肤白得晃眼。

阿福“呀”了一声,手里的铜瓢“哐当”掉在地上,忙转身背对着浴桶,脸涨得像熟透的桃:“陛、陛下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武瑶汐没看他,只望着水汽里的灯影淡淡道:“舀了水就走。”

“是是是!”阿福慌忙捡起铜瓢,胡乱舀了半桶水,抱着桶就往外冲,快到院口时还差点撞在门框上。

浴间里又静了下来。宫女想上前擦汗,被武瑶汐摆手止住了。她指尖拨着水面,忽然想起方才阿福那慌里慌张的样子——那小子是真怕,不是装的。

可楚羽偏派他来长春宫借热水……是真的“浴汤不够热”?还是算准了她不会真罚个笨侍男,故意借这由头探探她的态度?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秦霜的声音,比平时急了些:“陛下!”

武瑶汐皱眉:“进来。”

秦霜掀帘进来时,玄色劲装沾了点水汽,神色凝重:“陛下,听竹轩那边……楚羽在沐浴。龙卫在听竹轩外盯着的人说,刚听见浴间里有动静,像是……摔了什么东西。”

武瑶汐指尖一顿。

——那样的人,会在浴间里摔东西?

“去看看。”她忽然起身,宫女忙递过浴袍,她却没接,只抓过件外袍披在肩上,大步往外走。秦霜愣了愣,赶紧跟上——女帝竟连换衣的功夫都等不及?

听竹轩的浴间在西厢房,离主屋隔着片小花圃。武瑶汐到院口时,正看见两个龙卫候在廊下,见她来忙要行礼,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浴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有水流声。武瑶汐抬手推开门,水汽“呼”地涌出来,带着点皂角的清苦香。

楚羽正背对着门站在浴桶里,身上没穿衣服,水珠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在腰窝积了个小水洼又漫开。他的肩背比穿衣服时看着更宽,肩胛骨的形状清晰得像画,肌肤白得匀净,连一点浅痕都没有,光滑得像刚剖的玉。

听见门响,他猛地回头。

水珠从他发梢甩出来,落在眼睑上,他却没眨。那双浅瞳在水汽里亮得惊人,撞见武瑶汐时,竟没半点慌乱,只微微蹙了蹙眉,像是在问“陛下怎么来了”。

武瑶汐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铜盆上——盆歪在桶边,水里漂着块碎瓷片,想来是刚摔的。她收回目光,扫过他光裸的肩背腰腹,见真的连丝疤痕都无,才淡淡移开视线,语气冷了些:“龙卫说你摔了东西。”

楚羽低头看了眼铜盆,又抬眼看向她,嘴角竟勾了点极淡的笑:“手滑了。”

这笑太突然,带着点湿意的懒,和昨日那个“规规矩矩”的楚羽判若两人。武瑶汐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发现他眼尾的红不是水汽熏的,是真的泛着点浅绯,像刚动过气。

“手滑?”她往前走了两步,水汽沾湿了她的外袍下摆,“楚公子在自己屋里沐浴,还要龙卫在外盯着?”

这话里带了点刺——是说“你动静太大,吵到我了”,也是说“你连沐浴都不安分”。

楚羽没接话,只缓缓转过身,浴桶里的水晃了晃,漫到他的腰腹。他没遮没挡,坦然得像没穿衣服的不是自己,肌肤在水汽里泛着润光,连小腹上淡浅的肌理都清晰,偏就是寻不到半点瑕疵。武瑶汐的目光扫过他的手臂——右手小臂上方,三个淡红的圆点清晰得很,是这世间男子都有的贞洁标记,只是他的肤色白,衬得那红点像血痣。

“陛下是来查臣有没有藏东西?”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水汽浸得带了点哑,“还是来看看,臣是不是真像传闻里那样,只会靠脸混日子?”

武瑶汐眉尖一蹙。

——又来这套。不软不硬,把话往她身上抛。

她没回答,反而道:“阿福去长春宫借热水,是你让他去的?”

楚羽点头:“听竹轩的浴汤凉得快。”

“长春宫离这儿最远。”武瑶汐盯着他的眼睛,“内务府就在东角门,你偏要他绕远路。”

楚羽垂了垂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看着竟有点无辜:“臣初入宫,不熟路。阿福说长春宫近,便让他去了。”

这话说得太顺,顺得像早就编好的。武瑶汐忽然觉得那点皂角香有点呛人——她竟被个刚入宫的“侧夫”牵着话头走了两回。

“不熟路?”她冷笑一声,“楚公子连这点事都记不清?”

楚羽抬眼时,浅瞳里的笑意淡了,慢慢凝起点冷:“陛下若觉得臣不安分,大可把臣关去天牢。用龙卫盯着浴间,倒显得陛下……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武瑶汐往前又迈了半步,离浴桶只剩三尺远,她能看清他锁骨窝里的水珠,“把你留在宫里,本就是小题大做。”顿了顿,目光又掠过他光洁的肩背,像是随口一提,“倒是干净。若是身上带了疤,别说留在宫里,早该让人丢出去了——有疤的,怎配得上朕。”

楚羽的指尖在水里蜷了蜷,没说话,只眼底的浅灰深了些,像落了层薄霜。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水汽在他们之间漫来漫去,把空气都泡得黏腻。武瑶汐忽然发现,楚羽的眉眼其实和她有几分像——都是眉骨高,眼尾挑,只是她的眼瞳是深褐,像浸了墨;他的是浅灰,像落了霜。连抿唇时嘴角往下压的弧度,都有几分重合。尤其此刻两人都没带平日的疏离,一个站在水汽里眉眼带冷,一个立在桶边神色沉凝,竟真有几分说不清的呼应。

——难怪太上皇要把他塞来。或许不止是当棋,还存了点别的心思?

正想着,楚羽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陛下若不放心,不如……进来一起洗?”

武瑶汐猛地回神,眸子里瞬间凝起冰:“放肆!”

楚羽却没退,反而往前倾了倾身,浴桶里的水哗啦响了声。他离得更近了,水汽里的皂角香混着他身上的热气扑过来,竟有点烫。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掉,落在颈侧那颗极淡的痣上,痣尖瞬间沁湿,像颗沾了露的星。

“臣说错话了。”他声音软了些,眼底的冷却没散,“陛下不喜欢强势的男人,臣记着。”

又是这句话!

武瑶汐忽然觉得一股燥意从心底冒出来,比浴间的水汽还烫。她盯着楚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最好记牢。”

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水声,想来是楚羽重新拿起了铜盆。她没回头,攥着外袍的手却紧了——方才那瞬间的“相似”太刺眼,让她莫名的烦。

等武瑶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外,楚羽才缓缓靠在浴桶壁上。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眼尾时,才发现那里是真的烫。方才武瑶汐说“有疤的怎配得上朕”时,他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他不是没有疤,只是那些疤藏在更隐秘的地方,藏在连龙卫都搜不到的皮肉下,藏在她永远不会轻易看见的地方。

——方才是故意的。故意摔了瓷片引龙卫报信,故意让阿福去长春宫借热水,故意在武瑶汐来时不遮不挡。

他就是想看看,这个手握重权的女帝,到底有没有破绽。

结果呢?

她会因为他一句“一起洗”动怒,会在说“配不上”时眼神利落得像刀,会在对峙时下意识攥紧外袍——原来也不是真的像冰块。

楚羽低低笑了声,笑声撞在浴间的石壁上,又弹回来,显得有点空。他拿起漂在水里的碎瓷片,指尖在锋利的边缘划了划,瓷片映出他眼底的浅灰,像蒙着层雾。

“公子,水要不要再添些?”阿福的声音在院外怯生生地响。

楚羽把瓷片丢回水里,淡淡道:“不用了。”

等阿福端着干净的衣服进来,看见楚羽正背对着门站在桶里,肩背又挺得笔直,和方才那个带着点“放肆”的人判若两人。阿福愣了愣,把衣服搁在架上,退出去时忍不住想——这位楚公子,好像比陛下还难猜。

长春宫的灯亮到深夜。

武瑶汐坐在镜前,宫女正给她梳发。她看着镜里的自己,鬓角有点乱,眼底还带着点没散的燥。方才在听竹轩浴间那一幕总在眼前晃——楚羽没穿衣服的样子太清晰,那身干净得没半点瑕疵的皮肉,和他眼底藏不住的冷,混在一起,像块裹了冰的玉。

“陛下,楚公子方才那样,要不要……”宫女试探着问,话没说完就被武瑶汐打断了。

“不用。”她声音平得没波澜,“按原样盯着就是。”

宫女不敢再问,只专心梳发。梳子划过发丝的声音很轻,武瑶汐却忽然想起楚羽颈侧那颗痣——藏在水珠里时,竟有点惹人烦。

“秦霜。”她忽然喊了声。

秦霜立刻从殿外进来:“陛下。”

“明日起,龙卫不用再盯听竹轩了。”武瑶汐看着镜里的自己,“让内务府每日送两桶浴汤过去,别让他再找借口往长春宫跑。”

秦霜愣了愣:“陛下,这……”

“他若真要做什么,龙卫盯着也没用。”武瑶汐指尖在镜沿划了划,“反倒显得朕怕了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往后他再说什么、做什么,不必事事回报。安分就好,不安分……也自有法子治。”

秦霜虽仍觉不妥,却还是应道:“是。”

等秦霜退出去,殿里只剩武瑶汐和两个宫女。她忽然抬手按住太阳穴,低声道:“都下去吧。”

宫女们忙行礼退下。殿内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响。武瑶汐望着镜里自己的眼睛——深褐的瞳仁里,映着一点烛火,像沉在水底的星。

她想起楚羽最后那句“陛下不喜欢强势的男人,臣记着”,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强势?这宫里谁不强势?她若不强势,早被张氏母女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楚羽若不强势,怎会被太上皇当成棋子塞进来?

只是他的强势藏得深,藏在温顺的皮相下,藏在那句“臣记着”里。

武瑶汐拿起镜旁的玉佩,贴在眉心。玉佩的凉意慢慢渗进来,压下那点莫名的燥。她闭上眼——不管楚羽藏着什么心思,只要他还在这宫里,只要她捏着他的“安分”,就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棂吱呀响。长春宫的夜,比听竹轩的更静,却也更沉,像压着没说出口的话。

听竹轩的灯也亮到深夜。

楚羽披着件月白外袍坐在案前,案上摆着那本没翻完的棋谱。阿福早已睡下,院外只有竹影晃着,沙沙响。他指尖捏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却迟迟没落下。

武瑶汐撤了龙卫,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那个女人看似冷硬,实则比谁都懂“以退为进”——不盯了,反倒让他没了借“被监视”做文章的由头。

他忽然低笑一声,将黑子落在“天元”位。

没了龙卫盯着,才更方便做事。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桂花香飘进来,甜得发腻。他望着宫墙的方向,那里的灯大多灭了,只有长春宫的烛火还亮着,像颗孤星。

“不喜欢强势的男人……”他低声重复了句,指尖在窗沿划了划,“那臣就温顺些。”

温顺到让她放下戒心,温顺到让她觉得“这只老虎没爪牙”,温顺到……能亲手撕开那层“固若金汤”的假象。

夜风更凉了,吹得他外袍下摆轻轻晃。楚羽关了窗,转身回案前时,眼底的浅灰彻底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湖。

这宫里的棋,才刚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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