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终于把玉米种到了大河头。这玉米算是种完了。接下来就该看天气打麦了。
这时候的太阳已升起老高,明晃晃,热腾腾的。好像在告诉人们:这就是夏天的样子。
有人就扯着喉咙唱起来:太阳出来明晃晃,种完蜀黍去打场,分了麦子磨成面,烙成油馍它才香啊。
有人接着唱:吃了油馍劲儿才大,从明一直干到晚上,等到锄钩挂起来,人人都给你晒成红薯窝头样啊。
哈哈哈哈。大家一边笑,一边往家走。都热得出着汗。男人们早脱掉上衣,搭在锄把上。黑黝黝的肌肤在太阳下闪着光。
走到街里,只见一个女人慌失莫张的从街中间的井坊里跑出来,一脸紧张地嚷道:“井掉到桶里了!井掉到桶里了!”
“那你把井掂到家不是成你的了?”有人哈哈大笑。
“你还老能嘞,能把井掉到桶里。”哈哈哈,大家笑着各自回家了。
这女人叫枝儿,好一会儿才迷过来,忍不住也咯咯咯笑起来,笑得红着脸。
肖民靠后,没听见她的话,走过来,不知她笑啥,就问:“咋回事儿?笑得恁美?”
她看着肖民笑道:“井……桶,掉到井里了……我今儿是咋啦,老想说井掉到桶里了……”
“可能你夜黑了,头朝下睡了。”肖民哈哈哈哈大笑。
“你才说的恁好嘞,我头朝下睡,我还飞着睡嘞……你也不给说说咋办,只管笑话我。”她嗔道。
肖民就训她:“你绞水,都是直接把桶撂到井里?”反正叫嫂子的,可以随便开玩笑。
她咯咯咯笑道:“我是傻货呀,看你说的,我扣上了扣呀,一绞,只上来一根绳。”
这是街里唯一的一口井,饲养园儿还有一口井,那是专给牲口打的。大家习惯了在这里担水,几乎都想不起饲养园还有一口井。
为了保护这口井,井台起得高高的,要上两级。还专门弄了个石凿的井口。两根过去祠堂里的石柱,竖在前边,后面挨着老四家的外墙,垒起来两根砖柱子,盖了个瓦顶,南北两边,还垒了一人高的砖墙,挡住风吹脏东西进井里。
肖民把锄靠在外面的墙上,来到井台上。看见二尺长的铁链铁钩,在井口晃荡。辘轳上的绳子,缠得齐齐整整。
他拿起那铁钩对女人说:“枝儿嫂子,瞪大你的眼看着,以后扣钩时,先把这铁片往外扳扳,这样它的弹性就大了;你看这,扣上去都是松的,下去再顿一下,肯定脱钩,桶不掉才能嘞,是不是?”
她鼻子上出着汗,说:“谁知道呀,这么多年了,都是一扣就卸下去了,哪知道还有这说处,咋办呀……”
“咋办,下去捞嘛,你抓住这钩,我把你卸下去,你捞到桶,一手抓钩,一手掂桶,我把你绞上来就行啦,对了,记着打一桶水,别费二回事儿。”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枝儿嫂子惶惶地说:“那我一下就掉下去了,还捞桶嘞,叫人捞我吧,我还老巧牵呢。”
“狗黑子扳(摔的意思)菜瓜嘛,你试试。”他哈哈大笑。
“那也把我淹死了……”她小声说。
“你学人家那掉河里的人嘛:露一下头,说句不喝,露一下头说句不喝,不喝不喝……”
“你快别逗嫂子了,快说说咋捞嘛。”她着急道。
“咋捞呀,不下去咋捞,笨蛋货!”他说着,把铁链子绞到辘轳上,一弯腰,两手按住井口两边,腿往井口里一伸,蹬住井壁的脚窝,一步步往下走。
只见她慌哩忙哩伸了下双手,好似要拉他,又听她在井口说:“娘哎,吓我一跳,你可小心点。”
说起来这都是一次次的经历才成就的这么老练。这口井,他都下去好几回了。年轻人冒失,都是扣上桶,往井里一撂,放噗啦,任那辘轳咕噜噜猛转,直到绳子快完了,才伸手当刹车,止住辘轳。
有时候晚了一秒,就听见桶底和水面咚的一声,撞在一起。也就是这一声,钩子上的扣子就给撞开了。
还有啥办法?下去捞吧,捞两回就知道毛病在哪儿了。
他下到井底,那桶还在水面歪着,一淹一淹的。他叫一声:“把绳卸下来。”
她在上面赶紧说:“好好好,你看着,别碰住你。”
吱扭扭就拐起辘轳,铁链子铁钩就坠着绳子下来啦。
“到底儿没?到底儿没?”她在上面嚎叫。
他伸手拉住铁钩向上说:“慢点,来,来,好了,别动。”辘轳停住。
他用手把桶灌满水,挂到钩上扣好,说:“别动啊,我上去了。”说过,觉得这句话有点好笑,嘿嘿嘿笑着手把脚蹬上来了。
一出井口,见玉珊来了。她一来就叫嚷道:“咦,你这个女人,我说你在这不吭不声的,弄啥嘞,半天藏个男人在井里,真不要鼻子座儿。”
“你这死鬼,才恁会说……我得好好谢谢人家肖民,帮我忙。”枝儿嫂子对井口的肖民说。“
“咋谢呢,咋谢呢,快说呗,光叫你玩嘴嘞。”玉珊咯咯咯笑道。
肖民上来井口,拍拍手,笑道:“这都成熟路了。”笑着走了。
玉珊就说枝儿:“甭说是专门把桶撂到井里,想找个相好嘞,这回可得劲,找了个青姜木……看占住便宜,笑得多美。”
枝儿也打趣道:“那当然,没个相好还行?以前都是让媒人说的,隔布袋估猫,没听说现在都是谈恋爱的?咱也谈谈情说说爱,补补,也知道知道谈恋爱啥样!”一边和玉珊打嘴仗,一边绞另一桶水。
正说着,云清也来了,问:“说啥嘞,恁热闹。”
玉珊就胡说道:“你说这女人胆大不胆大,和我说她的相好嘞,相了个青姜木,你看笑得和米皮儿似的。”
“咦,那你还不请请客?”云清也跟着起哄。
“人家都说十里没真信儿,这还一步没离开嘞,就给你俩兔子说的有鼻子有眼啦,不和你俩死兔子说了,再说就成真的啦。”她担起两桶水一扭一扭走了。
玉珊还在后边说:“看那屁股扭的……多好看。”
看枝儿走了,玉珊这才说了刚才的事。云清咯咯咯笑一阵,说:“啥事儿叫人说几遍,就走样走的不像样了,怪不得俗话说:冤人冤不定。”
吃过早饭,敲过钟。大家陆陆续续来着。来了就站在阴凉里,等派活儿。
何顺说:“我看那大河边地那条渠,不知啥时塌了个口子,得去拾掇拾掇,这天要一直不下雨,过几天就得浇地,不浇蜀黍出不来,别到时候耽误事儿。”
浩笑着说:“那得弄点洋灰才行,咱又没有。”
“没有,去大队要点嘛。”他说。
“你不去,谁能要出来?人家谁认识俺是谁?”浩吵架似的说,却是给何顺挞高帽子。
何顺便笑呵呵说:“一会儿你跟我去大队,谁敢不给,你把他蛋咬了。”
浩也笑着说:“我这牙不中,你那牙一呲多吓人,口紧,咬住不松。”赶忙又说:“我一个人可不中,得再派一个。”
“谁去?给浩使足后劲。”他嘿嘿嘿嘿一笑说。
浩就说:“你这货……光说点有嘴没牙的话……肖民,咱俩去吧?”
“对对对,去小伙子,毒气。”何顺笑笑说:“其他人都去麦场,打场。”
其他人都去麦场掀麦垛晒麦禾。有人扯着嗓子叫:“打麦了,打场了!”
肖民和浩跟着何顺去大队弄了半袋水泥抬回来。拿了铁锨,水桶,和瓦刀,用锨把抬着水泥往滩下走。
这时太阳已热烘烘的,明亮的晃眼。不敢看它一眼。只能低着头走路。
到了坡口,正碰见福高也往滩下去。他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些啥。
浩叫一声:“福高,你吃过饭了?”
福高还反应很快,“哎。”答应一声,站住脚让他俩先行。
“吃饭没?去转转?你这日子好美呀。”浩说。
福高嘴唇动着,声音嗡嗡,听不清他说的啥。
到了坡下,肖民扭头看看,福高跟在他们后边。过了小河,他再扭头看,福高已拐到小河边,悠哉悠哉去了。
这福高只能偶尔碰见一回,可听说他每天都到小河边逛游。看起来一直看不到他,是因为他和队里人出行时间不合拍儿。
他都是比人们上工晚出来一会儿,比人们下工早回去一会儿。所以,他每天出来晃悠,却并不怎么和人见面。以至于人们都不觉得他存在,恍惚之间,还会以为这人早就没了。
“他咋会变成这样呢?”肖民有点不解。
“那人傻了,谁知道他是咋傻的?兴许他家就有这傻根儿……小庄最早的大学生呀,你看这人是啥?还不如一条狗。”浩感叹说。
“他一直就没在队里干过活儿吗?”肖民问。
“干过屁!一从学校里回来就这样了,还指望他干活儿嘞;天天就是前晌一趟,后晌一趟;比上学还应时;有一点好处:人家也不搞破坏,也不大喊大叫,就是小嘟囔,自说自话;那都是长时间不和人说话,说话都不清楚了,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那谁……说想听听他到底说的啥,从坡口跟到小河边,愣是没听出来。”
他的世界里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或者是这个世界已和他无关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条路,除此之外,再没有属于他的了。
一个人的世界很大,其实也很小。大到无穷无尽,一辈子也走不到头;小到只有几百步,就能费完一个人的一生。
可一个人好好的,怎么会疯呢?
说起来疯子,村里还有一个。车单人都叫他二疯子。这可能是对福高的尊重:福高才是疯界的老大,没有哪个疯子能和他比肩。要是不认识福高的人,怎么看都不会看成他是疯子。人家走路都规规正正,目不斜视,温文尔雅的。
二疯子就差得远了。走路都歪歪扭扭,冒不丁就要抡胳膊踢腿,张牙舞爪。路上要是有块砖头瓦块碍了他的事儿,他都要伸着食指,捣着那东西数落半天。
你敢挡我的路,你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吐口唾沫能把你淹死,我跺一脚能把你跺得少鼻子没眼睛……
那家伙可老厉害了,学生见他都要绕着走,害怕被他抓到咬两口。
他那水平和福高比起来差的太远,他只能得个老二的称号。看起来说的太多,也不是好事儿。老大可不是说来的。得步步行行做出来。
那福高就是做出来的。他在小河边转转悠悠,如大人物散步一样,谁敢说他是疯子?
“人就是那样,过到哪里说哪里,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啥样,知道今儿还活着就行了。”浩说。
到了渠塌那地方,放下东西,俩人又去大河边抬了一桶沙回来。歇一会儿起来把渠基一层层踩实。
水渠过路有隧洞,那竖井里有水,肖民拿着桶去打水。
嗬,里面有几条鱼在游动,大张着嘴半露在水面,想是下面太闷,上来透气。
他两手拿着桶,瞅准机会一舀,一下舀住了三条鱼。哈哈,意外收获。再来一次……那鱼也怪,任他舀一下又一下,也不潜下去,只在水面躲来躲去。没几下,就把它们全舀了上来:有一楂长,八条。
他去渠边的树上折一根树枝,把鱼串上,提桶水过来。
浩一见嘿嘿笑道:“乖的儿,这够吃一顿了。”
“见面劈一半,给你四条。”他说。
“不要不要,我嫌腥,做一次锅碗几天都有气儿。”浩连忙摆手。
“这怎么做好吃?”他知道浩有时候也在队里起伙时做饭,自然也有一手。
浩说:“熬汤也中,油炸也中,想省事儿少弄点油,煎煎也中,火小点,别煎糊,够你美美气气吃一顿。”
肖民妈信佛,不让杀生,一想到回去要面对他妈啰嗦,逮鱼时的高兴就没有了。
那渠当初是用石块砌的,只是塌了几块石头,很快就补好了。
浩看看天说:“还早呢,咱不能回去,小心人说咱胡球弄了弄,不如咱去洗个澡再回去。”
“中,那太好。”两人就拿上家伙。往河边走去。
滩里已没人干活儿,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地里拾麦穗。麦地里割的很净,几乎看不到麦穗。
听老人们说的:过去地主李家的长工,在割麦时,会故意掉些麦穗,让那些没地的穷人去拾。
现在这些孩子来拾麦穗,是为了给学校缴:学校里大部分都是民办教师,他们挣得也是工分儿;就有了让学生每人给学校缴几斤麦的规定;好让民办教师得一点福利。
到了冬天,学校把麦子卖掉,民办教师就能吃肉喝汤了。
没到周六,教师们会去买来一条狗,牵到学校里,用一根绳子勒住狗脖子,绳子两头,让两个大胆的学生拉紧,狗就给拉得立了起来,乱蹬乱跳。这时一个更大胆的学生拿着一把大铁锤过来,对准狗头,咣咣几下,解决了狗命。
其实那麦地里根本拾不了恁多麦,大部分学生都是从家里拿麦去交差。
这都是肖民经历过的事,现在他早已远离了这些。只用记着上一天工,记一天工分儿就行了。
来到河边,脱掉衣服,走进水里。河水还有点凉。可脱掉衣服的脊背,却被太阳晒得皮子发烫。
尿一泡,用手接着,往肚脐上撩撩:这是从小在小河里洗澡,大人们教给的防止给冷水冷激的方法。然后再往身上撩撩河水,就可以扑进水里扑腾了。
不提防浩过来在他前面摸了一把。
浩嘿嘿嘿笑笑:“玩的嘛。”
“这可不是小时候。”他说着走进深处,把那家伙淹进水里。心里说:它现在都长大了,还有了邪脾气,你乱动它,动出它脾气来,那可是好一会儿才能劝下的。
他扑身进水里,胡乱扑腾起来,从小学的就是狗爬。再扎个猛子。就这两下。
玩一会儿他站了起来,那水只到胸口。
浩只在河边水刚到腰际的地方,弯着腰洗头,然后胡赖在身上搓了几搓,就退到河边,往水里一坐,说:“来吧,坐这泡泡可美。”
肖民便走过来,踩踩是沙底儿,就也坐下,想搓搓身上。
浩说:“我给你搓搓背。”挨过来,却是一把攥住前面那家伙,几下就给捋直了。
“你干啥?”他有点有气无力。那手的力度让他很舒服,可也有点羞耻。
“别动,玩玩,让你出出火,小青年火力大,没处撒欢儿,别憋坏了。”说着加力加快速度起来。
像一条鱼在水下给水草缠住,它在用力挣扎,搅得水面倒腾起来。眼看着它要跳起来了,不知出来是个啥怪物。然而,却是虚张声势,一会儿,没有动静了。
卧槽,他怎么弄这!肖民紧急风过后,有点羞愧,有点尴尬,也不吭声,赶紧上岸穿上衣服,扛上锨,拿上鱼,像干了丢人的事儿,赶忙走了。
一路想不清楚浩叔为何要这样,心说:难不成他看出了咱的心思?老想撒个欢儿,就给咱来这一手?可他是图啥,奇了怪了。
上来大坡,正看见烟柳从麦场回来,晒得红头涨脸。
看见他笑着说:“咦,你还逮恁多鱼,老能嘞,咋逮的?”
他说:“给你吧,我拿回去我妈又该嘟囔我杀生了,给你吧。”
她喜笑颜开,说:“不好吧……我像截路似的,那我做成,你来吃啊。”
见肖民一个劲给她,她只得接了,小声说:“你晚上过来,我给你留着。”
“好好好。”他随口答应,赶紧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