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山月居内弥漫着淡淡的芍药香。
墨兰正对镜梳妆,外头便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说是大公子房里的羊毫姑娘来了。
羊毫捧着个檀木托盘进来,上头整齐地摆放着湖笔、徽墨、宣纸与端砚,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笑吟吟地行礼,声音柔婉:
“四姑娘安好。我们大公子说,昨日在前院惊扰了姑娘,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特让奴婢寻出这套文房四宝,给姑娘赔礼,望姑娘莫要见怪。”
墨兰目光轻轻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唇角弯起一抹浅淡而得体的笑意:
“长柏哥哥太多礼了。
昨日之事本就是我莽撞,不知前院有客,怪不得大哥哥。
这些东西太过贵重,于我而言也是闲置,还请羊毫姑娘带回去吧。”
羊毫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她显然没料到墨兰会如此干脆地拒绝。
她无措地抬眼,语气带了几分恳求:
“四姑娘,这……这毕竟是大公子的一片心意,您若是不收,奴婢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无妨的,”墨兰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持,“你只需如实回话便是。大哥哥若问起,就说我心领了,只是实在受之有愧。”
羊毫无法,见墨兰态度坚决,只得讪讪地端着那托盘,行礼退了出去,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四姑娘病了一场,性子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这边羊毫刚走没多久,葳蕤轩那边便闹开了。
如兰听说自家亲哥哥竟给墨兰送了礼,立时便不依不饶地冲进了王大娘子的正房,又是跺脚又是哭闹,直吵得王若弗头疼不已。
“你若再闹,我便立刻叫人去前院请你哥哥过来!”
王若弗被吵得心烦,按着太阳穴威胁道。
此话一出,如兰的哭闹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小声的抽噎。
她天不怕地不怕,有时甚至敢和父亲顶嘴,唯独在那位端方严肃的嫡亲哥哥盛长柏面前,乖顺得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
王若弗对自己女儿这副欺软怕硬的德行十分看不上眼,但见她总算消停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你哥哥昨日在书房外撞见墨兰,当时恰好有外男在场,他身为兄长,出言训诫两句也是应当的。
谁曾想,那举子竟是你父亲特意安排,让墨兰去相看的!”
一提到这个,王大娘子脸上顿时阴转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昨晚得知盛紘竟给墨兰相看了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举子时,她心里别提多畅快了,晚间还偷偷让刘妈妈温了两盏酒,很是自得其乐地庆祝了一番。
因此,对于儿子送礼赔礼的举动,她乐见其成——这既全了长柏的礼数,又隐隐踩了林栖阁一脚。
若不是如兰跑来哭闹,她甚至还想把墨兰叫过来,好好“安慰”“开导”一番。
“相看?”如兰的声音猛地拔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和慌乱,“相看谁?”
王若弗正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没听出女儿声音里的异样,反而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
“墨兰那个庶出的丫头,还能配什么好人家?不过是个寒酸的举子罢了!
你是盛家的嫡女,金尊玉贵,将来自然要比她嫁得好上千百倍!”
“娘!”如兰急急打断她,声音都有些发颤,“那个……那个穷举子,到底是谁呀?”
“好像叫……文、炎、敬?”王若弗回想了一下,慢悠悠地吐出这个名字。
“文炎敬”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劈在如兰头顶。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周围的景象仿佛瞬间飘远,隔着一层看不真切的纱幔。
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不是说……墨兰死活不同意,在林栖阁闹得天翻地覆吗?
怎么突然又同意相看了?那文哥哥呢?文哥哥他知道吗?
他……他会怎么想?他会愿意吗?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水泡在她心中翻滚,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恐慌和刺痛。
她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毫无焦距,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王若弗兴高采烈地说了半天,畅想着林栖阁日后如何凄惨,却见女儿毫无反应,不由气呼呼地推了她一把:
“我跟你说了这半天,你听见了没有?”
“啊?”如兰猛地回过神,眼神依旧涣散,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娘……您刚才说了什么?”
王若弗狐疑地打量着她:“你今日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没有啊,”如兰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我就是……就是忽然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去歇歇了。”
王若弗只当她是小女孩家羞于听这些婚嫁之事,或是单纯不喜自己提起王家表哥,便没好气道:
“你王家表哥人品家世都是一等一的,你若能嫁给他,亲上加亲,我也算去了了一桩大心事……”
“我不嫁!”如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刺耳。
“不嫁就不嫁!吼什么吼?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王若弗被吓得一哆嗦,捂着心口,待缓过劲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将来谁受得了你!再说了,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你说不嫁就不嫁!”
她本也就是这么顺口一说,意在压一压女儿的性子,谁曾想如兰像是被彻底点燃了引信,竟二话不说,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这孩子!真是……”
王若弗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摇了摇头,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转而兴致勃勃地吩咐起来,“刘妈妈,快去再给我温两盏酒来!
一想到墨兰要定给那穷酸人家,我这心里呀,就跟三伏天喝了冰水似的,痛快极了!”
刘妈妈看着五姑娘跑出去时那伤心欲绝的模样,有些不忍,劝道:
“大娘子,五姑娘方才瞧着像是真伤心了,要不奴婢还是去看看吧?”
“不用管她,”王若弗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她从小就这样,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指不定是哪句话不顺心,耍小性子呢,过两日自己就好了。”
她见刘妈妈仍面有忧色,只好又吩咐自己的大丫鬟:
“彩环,你去五姑娘屋里问问,她晚上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单给她做。”
“是。”彩环应声退下。
王若弗便又催着刘妈妈去备酒。
在她看来,如兰不想嫁王家表哥也没什么大不了,汴京城里好儿郎多的是,只要最终嫁得比墨兰好,压林栖阁一头就行。
如今墨兰的亲事眼看就要落定,她越想越觉得机不可失,赶紧又让另一个小丫鬟去外院门口守着,“等主君一下衙回来,就立刻请他来葳蕤轩一趟!”
她得趁热打铁,赶紧把这桩“好婚事”坐实了才行!
与此同时,山月居内,墨兰正指挥着丫鬟们清理衣箱。
原主的审美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箱笼里堆满了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绣纹繁复的衣裙,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再不然就是镶金嵌银,晃得人眼花。
在墨兰看来,年轻轻的小姑娘,穿得如此艳俗不堪,没得凭空显老好几岁。
“云栽,把这些红的、紫的、颜色扎眼的,全都清理出去。”
墨兰指着那堆衣裙吩咐道。
云栽看着好些根本没上过身的新衣,很是不解:
“姑娘,这些衣裳好些都是崭新的,料子也好,丢了多可惜啊……”
“花花绿绿的,看着就俗气,我不喜欢了。”墨兰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
她目光扫过那些衣物,忽然灵机一动,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等等……你把这些没上过身的,都仔细整理好,一会儿咱们给六妹妹送去。”
她说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目光幽幽地投向暮苍斋的方向。
既然要做好姐妹,自然要有福同享才是。
这些“好”东西,怎能不送给那位最是“淡雅”、最会“韬光养晦”的六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