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回到林栖阁,才绕过影壁,便瞧见盛长枫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同林噙霜说着什么。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那身锦袍上投射出如金线般的光泽。
他一手摇着折扇,姿态闲适,颇有几分汴京纨绔子弟的风流做派。
想起原主那份希望弟弟有出息的执念,墨兰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浅笑,扬声唤道:
“哥哥来了?我方才做了些糕点,哥哥可要尝一尝?”
盛长枫听到妹妹的声音,眉头下意识便是一皱。
他原以为墨兰又要如往常那般,絮絮叨叨地督促他上进读书,没成想开口竟是让他吃糕点。
他扬起眉,手中折扇“唰”地一收,语带调侃,神情里带着刻意模仿来的风流模样:
“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四妹妹竟亲自下厨了?做的什么样式的糕点?可别是……”
墨兰闻言,眉头微蹙,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不赞同:
“哥哥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轻浮腔调?没得让爹爹看见了不喜。”
盛长枫听着妹妹这熟悉的训斥口吻,非但不恼,反而带着几分得意和无奈摇了摇头:
“这你就不懂了吧……如今汴京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这般……”
“我是不懂这些,”墨兰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哥哥还是消停几日,少出去宴饮应酬才是正理。”
一听妹妹又要开始如管家婆一般絮叨,盛长枫脸上那点笑意顿时消散,不耐地背过身去,自顾自坐下,连灌了一盏凉茶,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墨兰见状,知他听不进劝,便不再多言,转而语气平淡地说起了方才在前院书房外遇到盛长柏的事,略去了文炎敬那一段,只重点说了长柏如何呵斥她。
“什么?他竟然敢训斥你?”
盛长枫一听便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脸上染了怒色,抬脚就要冲出去寻盛长柏理论,“他是嫡子,便要如此训斥自家妹妹吗!”
“哥哥别去……”墨兰急忙拉住他的袖口,眼睛微微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哥哥此刻去为我讨回了公道,那么下一次呢?”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着盛长枫,语气低沉,充满了委屈和倔强:
“哥哥你如今并无功名在身,又是庶子。就算爹爹再如何宠爱你,这家业将来终究是长柏哥哥的。
你或许想着,大不了日后分府另过,不必看嫡母嫡兄的脸色。
可是哥哥,小娘是要在这盛家后院讨一辈子生活的呀!
我终究也是要嫁出去的,若与娘家兄长关系不睦,我在婆家又如何抬得起头?”
她说着,轻轻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观察着盛长枫怔愣的神色,又加重了语气,抛出最现实的问题:
“哥哥,你若想着分家自在,可若分家之后,一应开支用度,人情往来,你当真能承担得起养家的重任吗?难不成还要让小娘和我接济不成?”
盛长枫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硬气地应下,可话到嘴边,看着妹妹清凌凌的目光,想到自己那点微薄的月例和并不明朗的前程,那承诺怎么也说不出口。
巨大的无力感和羞愧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被刺痛般,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避似的,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诶……枫儿!你这又是怎么了?”
林噙霜刚从内间拿出些果脯,就见儿子如一阵风般狂奔出门,心里纳闷不已。
转头又见墨兰拿着帕子低头拭泪的模样,不由着急道:
“墨儿,你哥哥可是又惹你生气了?你病才刚好,可不能再这么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小娘,我没事。”
看着林噙霜毫不作伪的担忧,墨兰心中一暖,拉她坐下,决定趁热打铁,“小娘,方才我去爹爹书房,见到那位文举人了。”
林噙霜原本担忧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嘴角下撇,眼中透出明显的不悦。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庞,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昨夜辗转反侧,想起自己幼年家道中落、寄人篱下的困苦日子,那是她一辈子都不愿再经历,也绝不肯让女儿再去经历的磨难。
思及此,她冷声问道:
“是你爹爹让你去见的他?”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不满。
墨兰知道小娘是误会了,忙拉过她的手,柔声道:
“小娘别急,先听我说完。”
“还能说什么……”林噙霜语气急躁,“你呀你呀,怎么病了一场,半点心气儿都没了?莫非真认命了不成?”
“小娘说的哪里话。”
墨兰压低声音,以团扇半掩面颊,身子微微向前倾。
她这故作神秘的动作立刻吸引了林噙霜的注意,不由也凑近了些。
只听女儿声音压得更低,说出的话却让她震惊不已:
“女儿瞧着,爹爹对那文炎敬,似乎也并非十分满意。
而且……女儿回来时,瞧见五妹妹偷偷在外院门房附近转悠呢。”
林噙霜一时没反应过来,纳闷道:
“这有什么?许是有什么事吧。”
“小娘糊涂了?”墨兰眼中闪过一丝暗芒,“那是外院,多是爹爹的门生和侍从走动的地方,大娘子素来讲究规矩,怎会轻易让她去那里?还不是她自个儿偷跑去的。”
“这……”林噙霜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眸倏地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王大娘子平日自诩端庄持重,最会教养子女,没想到她亲生的五姑娘竟是这般轻浮不知礼数的!”
墨兰看着林噙霜那副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去揭发的模样,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轻声问道:
“那……小娘准备怎么做?”
林噙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自然是告诉你爹爹!让他看看王氏教出来的好女儿!”
然后,她就得到了女儿一个近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小娘如今怎么也学得如大娘子那般莽撞了?”墨兰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被女儿用这种眼神看着,林噙霜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按捺住性子,柔声问道:
“那墨儿觉得该如何?”
“小娘,空口无凭,我们即便告诉爹爹,他也未必全信,反倒打草惊蛇。”
墨兰循循善诱,“既然要让爹爹知道,自然是要人赃并获,抓到现成的。况且,这事儿,本就不该由我们来说。”
林噙霜疑惑:“不该由我们说?那该由谁?”
墨兰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葳蕤轩。”
“你是说……长柏?”
林噙霜更加怀疑,只觉得女儿怕是病还没好利索,头脑不清醒了,“他可是五丫头的亲哥哥!怎么可能将这种丑事闹出来?”
“正因他是亲哥哥,且是盛家最重规矩、最正直不过的人,”墨兰分析得条理清晰,“他才最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他或许会为了盛家颜面压下消息,但绝不会放任五妹妹行差踏错。而且由他‘发现’,远比我们告状来得可信,也更能让爹爹和大娘子警醒。”
林噙霜仔细琢磨着女儿的话,眼中怀疑渐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你说这话……倒确有几分道理。”
她不得不承认,女儿这番思虑,远比她周全缜密。
墨兰见林噙霜被说动,暗自松了口气。
可下一瞬,又听小娘旧事重提,目光锐利地看过来:
“但这和你去见那文炎敬又有何干系?墨儿,你同小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听你爹爹的话,看上那个穷举人了?”
墨兰面色微微一僵。
她不可能告诉林噙霜,她怀疑与如兰私下往来的人可能就是文炎敬,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全盘计划和盘托出。
她迅速调整表情,扬起下巴,做出原主那副骄矜的模样,语气不屑地道:
“小娘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去给爹爹送吃食,恰巧碰到那个人罢了。
你女儿我可是要嫁入高门享福的,怎么会看得上那种前途未卜的穷酸举人?
便是爹爹有意,我也绝不答应!”
林噙霜仔细打量着女儿的神情,虽见她神态不似作伪,但心中仍存着一丝疑虑。
只是看女儿那副笃定骄傲的模样,她终是稍稍松了口气,拍着墨兰的手道:
“你能这样想就好……小娘是绝不会让你去过那等仰人鼻息的苦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