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不大，方圆不过十丈，四壁是光滑如镜的玄冰，倒映着宝莲灯微弱的光。杨婵盘膝坐在中央，服下最后一瓶疗伤丹药，闭目调息。
药力化开，如暖流游走四肢百骸。左肩的疤痕传来灼热的刺痛感，那是归墟之力与药力在对抗。她引导着药力，一点点冲刷伤口，试图将那股灰黑色的侵蚀逼出体外，但收效甚微——归墟之力已深入骨髓，非寻常丹药可解。
三个时辰后，她睁开眼，伤势稳定了些，但战力最多恢复了五成。更麻烦的是，宝莲灯和寂世古灯都需要时间温养，短期内无法再发挥全部威能。
她站起身，打量这个冰窟。
冰窟似乎是天然形成，但四壁过于光滑，倒影清晰得诡异。她伸手触摸冰壁，触感冰凉，却不刺骨，反而有种温润如玉的质感。冰壁深处，隐约可见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纹路交织，构成某种古老而复杂的图案。
这就是都天神煞残阵的一部分？
杨婵对巫族的了解不多，只从古籍中知道，上古巫族不修元神，只炼肉身，以血脉沟通天地，驾驭法则。他们的阵法也不同于道门、妖族的符箓禁制，而是以血脉之力为引，以天地煞气为基，简单粗暴却威力无穷。眼前这冰壁中的暗红纹路，应该就是巫族血脉之力留下的烙印。
她沿着冰窟边缘走了一圈，没发现出口，也没发现任何机关。整个冰窟仿佛一个完全封闭的囚笼。
但秦毅指引她来这里，绝不只是为了困住她。一定有出路。
她回到中央，盘膝坐下，将神识缓缓探出，尝试与冰壁中的纹路沟通。神识触及纹路的刹那，一股蛮荒、暴戾、充满战意的气息迎面扑来！
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不再是冰窟，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混沌战场。天是暗红色的，大地龟裂，岩浆奔涌，无数身高万丈的巨人正在厮杀。他们有的操蛇控龙，有的呼风唤雨，有的脚踏大地引动山崩，有的仰天咆哮震碎星辰。举手投足间，法则崩灭，时空破碎。
这是……巫妖大战的战场记忆？
杨婵心头剧震。那些巨人，正是上古祖巫和他们的后裔！而与他们厮杀的，则是遮天蔽日的妖族大军——金乌振翅，真火焚天；鲲鹏展翼，覆海翻江；无数大妖显化本体，与巫族巨人力拼肉身！
战场上，煞气冲天，杀意凝成实质的血云。每一击都有星辰坠落，每一吼都有山川崩塌。那是洪荒最惨烈时代的缩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大道碰撞。
就在杨婵沉浸在这震撼景象中时，战场中央，一个正在与三足金乌搏杀的巨人忽然回头，“看”向了她。
那是一尊龙首人身的巨人，周身缠绕着两条万丈青龙，手持一杆青铜巨斧。他的目光穿越了时空，落在杨婵身上。
“后来者……”一个苍凉的声音直接在杨婵元神中响起，“你身上，有故人的气息。”
故人？杨婵一怔。
“女娲……还有……那个拖着棺材的小子。”巨人——应该是祖巫“句芒”的残念——缓缓道，“他们选中了你？”
杨婵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罢。”句芒残念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既然你能引动此阵烙印，便是有缘。吾有一法，可助你炼化体内异力，但需受‘都天炼心’之试。成，则伤势尽复，修为精进；败，则魂飞魄散，永困阵中。”
都天炼心？
杨婵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战场景象骤然收缩，化作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将她吞没！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孤峰之巅。
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滚滚雷云。狂风呼啸，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这不是幻境，而是真实的感觉——她能感觉到风的冰冷，能听到雷的轰鸣，甚至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第一试，斩妄。”句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斩去心中妄念，方见真我。”
话音落，前方虚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从模糊到清晰，最终化作一个杨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杨戬！
不，不是真正的杨戬。这个“杨戬”面容扭曲，眼中满是怨毒与疯狂，手持三尖两刃刀，刀锋直指杨婵：“妹妹，为何不救我？为何眼睁睁看我被万魔撕碎？！”
这是她心中最深的恐惧之一——在归墟幻境中看到的那一幕。
杨婵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杀了他。”句芒的声音冷漠无情，“斩去妄念，方能前行。”
“不……这是幻象……”杨婵咬牙。
“幻象亦是你心中所惧。”句芒道，“不斩此念，你永远走不出这一步。”
“杨戬”狞笑着扑来，三尖两刃刀化作千百道寒芒，将杨婵所有退路封死！刀法中夹杂着她熟悉的哮天犬虚影，熟悉的七十二般变化，甚至还有一丝杨戬独有的、冷冽如冰的杀意。
太像了。
像到杨婵几乎要相信，眼前就是真正的兄长。
她举剑格挡，刀剑相交，迸发出刺目的火星。每一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胸口伤口崩裂，鲜血染红衣襟。
“为何不救我？！”“杨戬”的质问如魔音贯耳，“你不是有宝莲灯吗？你不是女娲传人吗？为何连自己的兄长都护不住？！”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刀子捅进杨婵心里。
她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逼到悬崖边缘。
“斩。”句芒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婵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决绝。
玉清剑光华大盛，一剑刺出！
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纯粹的“斩断”。斩断恐惧，斩断犹豫，斩断那缠绕心中百年的自责。
剑光穿透“杨戬”的胸膛。
“杨戬”身形一滞，眼中的怨毒渐渐消散，化作一丝欣慰的笑意。他缓缓消散，化作点点光雨，融入杨婵体内。
光雨入体，杨婵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左肩的疤痕竟然淡了一丝！更神奇的是，她对“斩”之道的理解，莫名深刻了许多。
“第二试，斩情。”
场景变换。
这次是一座开满桃花的山崖。崖边站着一个青衫背影，山风吹动他的衣角，也吹落漫天桃花。
秦毅。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杨婵记忆中最温柔的笑容：“婵儿，跟我走吧。放下一切，远离这些纷争，就我们两个，找个没人找到的地方，安静地过完这一生。”
杨婵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在华山孤独守候的百年里，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她何尝没有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斩去此情，你才能真正独当一面。”句芒的声音如冷水浇头，“情是牵绊，是弱点。大道无情，方能永恒。”
“秦毅”伸出手，掌心向上：“来，我带你走。”
他的眼神那么真挚，那么温柔，仿佛只要她点头，就能真的抛开一切，远离这洪荒所有的苦难与纷争。
杨婵向前走了一步。
又一步。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秦毅”掌心的刹那，忽然停了下来。
她看着“秦毅”的眼睛，缓缓摇头：“不。”
“秦毅”脸上的笑容僵住：“为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是。”杨婵轻声说，“但这不应该用‘斩’来得到。若真有一日能与他同行，那也是我与他并肩走过所有苦难之后，而不是逃避。”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情不是牵绊，是力量。因为想守护，所以变得更强；因为心有牵挂，所以绝不倒下。这不是弱点，这是我的道。”
话音落，“秦毅”的身影渐渐淡化。他没有像“杨戬”那样消散，而是化作一缕青烟，缠绕在杨婵指尖，最后没入她眉心。
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她感觉到，自己对“造化”的理解，又深了一层。造化不仅是创造与守护，也是包容与成长。有情，方知造化之贵。
“第三试，斩我。”
场景再变。
这一次，杨婵看到了自己。
不是镜像，而是另一个“杨婵”。那个“杨婵”身穿华服，头戴凤冠，端坐在云端的宝座上，脚下是跪拜的亿万生灵。她神色冷漠，眼神空茫，周身散发着神圣却冰冷的气息，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这是未来的你。”句芒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似是赞叹，又似是惋惜，“斩去凡躯，成就圣位，无情无欲，永恒不朽。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终点。”
宝座上的“杨婵”缓缓开口，声音空灵缥缈：“斩去七情六欲，斩去尘缘牵挂，你便是完美的。你将与天地同寿，与大道同行，再无人能伤你分毫，再无事能扰你心境。”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一枚晶莹剔透的“道果”：“吞下它，你便是真正的……神。”
诱惑。
无与伦比的诱惑。
杨婵看着那个完美的自己，心中竟真的生出一丝动摇。若能如此，何须再受这世间苦楚？何须再为亲人担忧、为苍生奔波？
宝座上的“杨婵”微微一笑，那笑容完美得令人窒息。
但杨婵却在那一笑中，看到了空洞。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情仇，甚至连“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那样的永恒，与归墟的死寂，又有何分别？
她忽然想起秦毅信中的话：“归墟在吞噬我……连‘秦毅’这个身份都开始模糊。”
若斩去所有情感，斩去所有牵挂，斩去所有让自己成为“杨婵”的东西，那她还是她吗？
“不。”杨婵摇头，这一次斩钉截铁，“我就是我。有喜有悲，有爱有恨，会受伤，会害怕，也会为了守护而变得坚强。这才是我。”
她看向宝座上的“自己”，一字一顿：“若成神的代价是失去所有，那我宁愿永远做人。”
宝座上的“杨婵”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她缓缓起身，走下宝座，走到杨婵面前，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很好。”
下一刻，两个身影合二为一。
冰窟中，杨婵猛然睁眼。
周身气息节节攀升！太乙初期的瓶颈轰然破碎，直接踏入中期！左肩的疤痕彻底消失，伤势尽复！宝莲灯与寂世古灯自动飞出，灯焰暴涨，光华比之前更盛三分！
而冰壁上的暗红纹路，此刻正缓缓流动，最终在她面前凝聚成一行古巫文：
“破阵之法，以心为钥。”
冰窟一侧，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门户。
门外，是真实的世界。
杨婵起身，对着冰壁深深一礼：“多谢前辈。”
没有回应。
但她知道，句芒残念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彻底消散了。
她走出冰窟，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冰川。
都天神煞残阵依旧在运转，但对她已不再构成威胁。三大妖帅还守在外面，但此刻的她，已非半个时辰前的她了。
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