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还踩在土里,泥水顺着脚趾缝往上爬。陈砚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手里捏着那张底片复印件,太阳照在他肩上,影子斜斜地压在我面前的花坛边缘。
我没动。
相机还在手里攥着,机身有点发烫。我低头看了眼最后一张照片里的红衣人影,她站在对面,手抬起来,像是指着我们脚下。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风也没吹,花瓣一动不动。
“你把底片给他送过去。”我把相机递过去,“让他们马上做dNA比对。”
陈砚没接,只看着我。
“六具骨头,耳后都有孔。和我左耳后面的记号位置一样大小一样。这不是巧合。”
他沉默两秒,接过相机,转身要走。
“别坐电梯。”我说,“楼梯下去,直接出楼门。别绕路。”
他回头看我一眼,点头走了。
我蹲下身,手指拨开那块盖住头骨的外套。颅骨很小,眼窝黑洞洞的,泥土卡在裂缝里。我用指甲抠了抠额骨上的裂纹,不是摔的。太整齐了。
阳光移到花坛东角时,我看见那个老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推着一辆锈铁皮车,穿洗得发白的绿工装,帽檐压得很低。一把剪刀在他手里翻动,咔嚓一声剪掉一朵枯萎的玫瑰。动作很慢,但每一剪都落在同一位置,像是在数花瓣。
我没见过他说话。
这两年住在704,每天清晨这人都会出现,在花坛边转一圈就走。没人问他是谁,保安也不管。我以为是物业雇的临时工。
现在他停下手,抬头看我。
眼神浑浊,但盯着我的时候,没有闪躲。
我站起来,朝他走去。
他继续剪花,剪下一小段枝条,放进铁皮车里的麻布袋。袋子鼓鼓的,里面全是带刺的藤蔓。
“这些花,”我停下脚步,“是不是一直长在这里?”
他没回答。
我又问:“二十五年前,这里也是花坛吗?”
他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皮。
“第一具是空的。”他说。
我心跳快了一拍。
“你说什么?”
“你们挖出来的,”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是后来补进去的肉。”
我猛地伸手去掏相机。
咔嚓。
闪光灯亮起的一瞬,他闭了下眼。等我翻到底片查看时,画面中央的老人瞳孔深处有一道细红线,像电流穿过眼球,一闪即灭。
我再抬头,他已经推车要走。
“等等!”我追上去一步,“谁埋的?什么时候?你说的第一具是什么意思?”
他停下,背对着我。
“根要吃新土。”他说,“旧骨养不出花。”
说完他就走了,车子吱呀响着,拐进楼侧的阴影里。
我没追。
手心全是汗,贴在相机外壳上。我低头重新看那张底片,红光确实存在,不是反光。也不是镜头污迹。它从瞳孔中心发出来,形状像电路分支。
我走回尸骨旁边,蹲下,把那节指骨又翻了个面。指尖朝上,像是想抓什么。我摸了摸自己左耳后,那个小孔隐隐发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远处传来脚步声。
陈砚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边角皱了,像是路上攥得太紧。
他走到我面前,把纸递过来。
“A市法医中心加急报告。”他声音压得很低,“六具儿童遗骸,年龄七到九岁之间。线粒体dNA序列与你的样本匹配度99.7%。备注写着——疑似同源胚胎分裂个体,或早期基因复制产物。”
我没接那张纸。
“意思是……他们是我?”
“不是克隆。”他说,“更像是……同一个起点分出来的不同身体。”
我想起昨夜冰箱里的人偶,胸口刻着“母体容器07号终”。七号。我是第七个。
那前面六个呢?
我忽然闭上眼。
眼前画面一闪——白炽灯刺眼,金属台冰冷。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俯身靠近,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眼睛,温柔又冷。
她说:“第七号……完美容器。”
声音清晰,就像现在站在我耳边。
我睁开眼,呼吸有点乱。
“我刚才……看到手术室。”我说,“有人叫我编号。”
陈砚盯着我。
“不止一次了。每次靠近这些骨头,记忆就会冒出来一点。不是我的童年,是别人的实验记录。”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一支笔,在报告背面写了几行字。
“老周值班记录空白的那三个小时,”他念,“23点到凌晨两点。这段时间,地下室b2门禁系统失效。但监控日志显示,有远程指令从内部激活过冷藏单元。”
“谁下的令?”
“权限Id标记为‘L.w.’。”
林晚。
我冷笑一声。
“她死了二十多年。怎么还能操作系统?”
“也许她根本没死。”陈砚说,“只是换了地方活。”
我回头看向花坛。
那些玫瑰长得太密了,层层叠叠,颜色深得发黑。主根周围泥土松动,我之前挖过的地方还没填平。露出一小截肋骨,灰白色,上面也有那个孔。
“老园丁说这些骨头是‘补进去的肉’。”我说,“如果原来的早就腐烂了,是谁换的?什么时候换的?”
陈砚看着我。
“你觉得……它们一直在被替换?为了维持某种状态?”
我站起身,走到铁皮车刚才停留的位置。地上有一小滩水渍,混着泥土,呈暗褐色。我蹲下用手蹭了点,闻了一下。
不是血。
是植物汁液,带着点铁味。
我翻开相机包,找出刚才藏起来的那块红布条。和人偶裙子材质一样,粗糙纤维,染色不均。我把布条按在掌心,想起冰箱里那个无脸人偶。
七号容器。
六个前体。
我低头看脚下的泥土。
“如果他们是失败品,”我说,“那为什么要把他们埋在这里?为什么不销毁?”
陈砚慢慢说:“也许……是为了让它们活着。”
“什么意思?”
“这些花。”他指向玫瑰,“根系缠着骨头生长。不是偶然。它们在吸收什么。而花本身,可能就是某种载体。”
我想起昨晚感受到的脉冲震动。
一下,又一下。
像心跳。
我脱掉另一只鞋,双脚都踩进泥里。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我闭眼,屏住呼吸,等了很久。
来了。
极轻微的搏动,从地下深处传来,规律,稳定。不是幻觉。
我睁眼,看向704外墙的裂缝。
阳光照在上面,影子歪斜,像一张拉长的脸。
这时,我听见身后有动静。
老园丁的铁皮车又出现了。
他推着车绕到花坛背面,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短铲。蹲下身,开始往根部添新土。
我走过去。
他没抬头。
“你刚才说的第一具,”我站在他旁边,“是哪一具?”
他铲土的动作停了。
过了几秒,他低声说:
“第一个没名字。埋的时候还是空壳。”
“什么叫空壳?”
他终于抬头看我。
眼里那道红光又闪了一下。
“装进去的东西,”他说,“活不过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