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乌执怔住了,那双原本如同蒙着山间晨雾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流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又或许只是车厢内晃动的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微微偏着头,墨色的发丝随之滑落几缕,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带着一种与他往日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纯稚的困惑。他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语气里既没有立刻相信这番说辞,也没有断然否定,只是在唇齿间细细研磨着这两个字的音节,仿佛想从中品出什么熟悉的滋味。
沈知意的心悬在半空,紧抱着卓雅的手臂不自觉地收拢,屏息等待着他的反应。
她知道自己这个谎言漏洞百出,任何一个拥有完整记忆的乌执都能瞬间拆穿。可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脸上那故作镇定的、属于“姐姐”的神情。
马车在暮色四合中,终于有惊无险地驶回了安平县衙后院那处僻静的行辕。
一路上的颠簸与紧张,让沈知意如同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
她抱着因疲惫和惊吓而昏昏欲睡的小卓雅,身后跟着那个安静得几乎不存在,却又无法忽视的乌执,回到安平县那处临时充作县主行辕的清静院落时,已是傍晚。
沈知意身心俱疲,肩膀的伤口隐隐作痛,脑中更是乱成一团麻。
她终究还是将乌执带了回来。
将小卓雅交给早已候着的嬷嬷带去安置,沈知意站在厅堂中央,看着同样驻足打量四周环境的乌执,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和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
说到底,她欠他的。
欠他一份在神树下的真心错付,欠他因她而加重的伤势与可能的遭遇,更欠他那段被她亲手“献祭”掉的、不知能否找回的记忆。
这份债,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良心上。
可……真的要留下他吗?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他现在是不记得了,像一张被强行擦去的白纸。可谁能保证这张纸不会在某一天,突然被过去的墨迹重新浸染,恢复所有令人恐惧的偏执与疯狂?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卓雅又该怎么办?
沈知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慌攫住了她。
乌执一直安静地观察着她。从他醒来,世界就是一片混沌模糊,唯有眼前这个自称是他“姐姐”的女子,能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心安。仿佛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尽管这港湾本身也笼罩在迷雾之中。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还有她下意识揉按太阳穴的动作。
“你怎么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失忆后的空茫,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种关切仿佛源于某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无需记忆驱使。
沈知意被他突然的询问惊得一怔,抬起眼,正对上他那双雾气氤氲却专注望着自己的眸子。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想说自己没事,但那笑容僵硬而短暂,无法掩盖她眼底的挣扎。
这点细微的不自在,丝毫没有逃过乌执的观察。
见她蹙紧眉头,脸色不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比残存的大脑记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探向沈知意紧蹙的眉心,似乎想抚平那里的褶皱。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得仿佛曾经做过千百遍。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她皮肤的微凉——
“别碰我!”
沈知意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个激灵,声音尖锐地脱口而出,整个人应激似的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廊下的柱子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瞪大了眼睛,惊恐未定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乌执伸出的手,就那样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指尖还残留着她额间肌肤那一点点微弱的温度。
他看着她过激的反应,雾蒙蒙的眸子里困惑更深,还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受伤。他不懂,为什么只是碰触,会让她如此恐惧。
他只是……不想看到她皱眉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而紧绷的沉默。
沈知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她强自镇定下来,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不能再待下去了,她需要空间,需要理清这团乱麻。
忽然,她想起之前呈送京城的奏折,关于安平春耕与垦荒的汇报,算算时日,朝廷的指示也该到了。
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暂时逃离的借口。
她避开乌执那直白而困惑的目光,语气尽量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衙门里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你……你刚回来,好好休息,就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乱走。”
她刻意加重了“家里”和“不要乱走”这几个字,既是提醒,也是一种变相的软禁。
说罢,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他,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照顾好阿雅。”
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牵绊,也是提醒他此刻“身份”的责任。
乌执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跟上她。那股莫名的牵引力,让他不愿离开她身边。
然而,“哐当”一声轻响。
沈知意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利落地将房门从外面关上,甚至还传来了落锁的细微声响。她将他,连同这满室的尴尬与未解的谜团,一同锁在了这方狭小的天地里。
乌执的脚步停在门后,抬起的手最终缓缓放下。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门外她逐渐远去的、急促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
他转过身,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
汉人的居所,陈设简洁,与他记忆中(那些残存的关于吊脚楼的模糊印象)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掠过桌椅、屏风、书架……最后,停留在了靠窗的书案上。
那里,放着一个白瓷瓶。
瓶中,插着一束已然有些干枯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秾丽紫红的野花。
正是那日,在溪口村,那个小女孩送给沈知意的、来自后山连接着黔州方向的野花。
乌执的目光在那束花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干枯的花瓣,奇特的形态,勾不起任何清晰的记忆,却让他的心口,再次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悸动,伴随着一种深沉无法言喻的悲伤,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过他那片空白的识海。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干枯的花瓣。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他微微偏着头,雾气弥漫的眸子里,充满了更深的迷茫。
这花……
很陌生。
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