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知意背脊紧贴着冰冷坚硬的车壁，怀中抱着仍在小声啜泣的卓雅，如同受惊的幼鹿般，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熟悉又陌生的乌执。
他回来了。
不是梦魇，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呼吸可闻地坐在她对面。
预想中的质问、怒火、或是那令人窒息的掌控并未降临。
乌执那双雾气氤氲的眸子，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困惑，静静地看着她因极度恐惧而苍白的脸。
他微微偏了偏头，几缕墨色发丝随之滑动，银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沈知意记忆中的那般清冽好听，如同山涧敲击玉石的冷泉，此刻却带着一种迷茫的探寻，轻轻敲打在沈知意紧绷的心弦上：
“乌执……是我的名字吗？”
沈知意猛地一颤，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乌执的目光依旧锁着她，那空洞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真实的疑惑，继续问道：“你……认识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往日的偏执与压迫，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探询。
可这平静听在沈知意耳中，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她心头发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然而，多年在京城世家培养出的观察力，让她在极致的慌乱中，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乌执的异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乌执的脸。
那张脸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但仔细看去，眉宇间少了那份沉郁的戾气与深不见底的占有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净的、近乎脆弱的迷茫。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在看一个模糊的世界。
“你……”乌执注意到了她剧烈的颤抖和苍白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你很害怕我？”
乌执竟然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头，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他甚至向前稍稍倾身，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为什么……你在发抖？”
这个动作让沈知意瞬间绷紧了身体，几乎要尖叫出声。但他只是靠近了些，更加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研究一件难以理解的物品。
“你是谁？”他重复着最初的问题，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为什么……我感觉对你……很熟悉？”
这句话如同惊雷，再次劈中了沈知意。
熟悉？
他失去了记忆，却独独对她留有“熟悉”的感觉？
这究竟是福是祸？
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乌执似乎被心头某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迟疑，却精准地、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沈知意一只冰冷颤抖的手腕！
“啊！”沈知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发现他的力道依旧不容抗拒。
然后，在她惊恐万分的目光中，乌执牵引着她的手，缓缓地，按在了他自己左侧心口的位置。
隔着那层靛蓝色的、微凉的苗服布料，沈知意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下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那规律的搏动，透过她的掌心，仿佛与她自己的心跳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她体内那沉寂许久的子蛊，在这一刻，竟然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苏醒般的悸动。
“这里……”乌执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困惑与依赖，“很奇怪……之前一直很疼，像被什么东西啃咬着……但是，见到你之后……就不疼了。”
他抬起眼，那雾蒙蒙的眸子再次锁住她，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探寻，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祈求：
“你到底是谁？”
“你……”沈知意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死死盯着乌执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迷雾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她声音发颤，带着最后的确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乌执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似乎在努力回想，但眼神很快变得更加混乱和痛苦，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因无法忆起而产生的焦躁：“不记得……想不起来……头很痛……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谁？”
看着他因试图回忆而露出的痛苦神色，沈知意脑海中猛地闪过卓瑶的话——“大祭司他……失踪了！”、“音讯全无”……难道，他不仅仅是失踪，而是遭遇了不测，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臂上，靛蓝色的宽大袖口因动作而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和手臂。
只见那原本应该光洁的皮肤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新旧交错的细微伤痕！有些像是利器划伤，有些则像是……某种虫子噬咬留下的印记！触目惊心！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知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一阵酸涩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残留的恐惧、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的刺痛与怜悯。
他不再是那个强大、偏执、将她视为禁欲的苗疆祭司了。他失去了记忆，伤痕累累，脆弱得像一张白纸，甚至……会因为她的触碰而缓解心口的疼痛。
电光火石之间，沈知意脑中念头飞转。
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们之间那些充斥着撩拨、背叛、囚禁与伤害的过往？告诉他她曾是他倾心相待却又亲手“背叛”他的人？以他现在这种状态，他会相信吗？
就算信了，那被遗忘的激烈情感若是被重新点燃，是会更炽热，还是会更疯狂？
她不敢赌！
尤其是在这逃亡的路上，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卓雅！
他忘了她，忘了所有。
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一次彻底摆脱他、摆脱这段孽缘的机会！
可是……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茫然，看着他心口因她的触碰而平复的疼痛，看着他手臂上那些无声诉说着痛苦的伤痕……
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酸涩与愧疚，悄然漫上心头。
她真的能就此一走了之，将一个失去记忆、伤痕累累的他，独自留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山里吗？
卓长老显然容不下他，沈荆更是包藏祸心。
况且，她体内还有子蛊。这联系，真的能轻易断绝吗？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时间却不容她细细权衡。乌执那执拗的、等待答案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
最终，求生欲、对安稳未来的渴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想要保护此刻这个脆弱他的复杂心绪，占据了上风。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属于“姐姐”的无奈与关切：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试探着问，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
乌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那眼神干净得让人无法直视。
沈知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刻意伪装的镇定。
她看着他那张依旧俊美却写满空白的脸，用一种带着几分叹息，几分熟稔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叫乌执，没错。你是……我南方宗族里，一个远房的表弟。”
她顿了顿，迎着他困惑的目光，清晰地吐出编造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深潭，在她自己心中激起涟漪：
“按照辈分，你……应该叫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