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光景,如山间溪水般悄然流过。
那日惊天动地的雷法与众愿相抗的异象,在山村里并未掀起太多波澜。
但对陈九而言,却是一记敲响在神魂深处的警钟。
他赢了,以众生愿力,短暂地扭曲了青云观长老布下的规则杀伐。
可代价,却是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本就不多的寿元,在那场对抗中被急剧消耗,仿佛被无形的天道提前支取了。
【点化万物】的“长生闭环”出现了裂痕。
当他点化的生灵成长到一定程度,开始触碰到世界规则的边界时,它们每一次的“逆天”,都会从他这个源头抽取双倍的寿元作为“罚金”。
他的造物越是强大,他距离死亡就越近。
这已经不是“苟”就能解决的问题了。这是一个死循环。
草庐院中,夜凉如水。
陈九没有扎纸,也没有补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槐树下。
他能感觉到,这棵被他点化了数十年、承载了村子几代人记忆的老树,它的灵性正在逸散,即将彻底归墟于天地。
就像他自己一样。
“长生……长生……”他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些许迷茫。
永生不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伪命题。
那么,如果不能永生,什么才能算是“不灭”?
他将目光投向村东头李三娘的家。
灯火下,李三娘正哄着孩子入睡,她哼唱的童谣,曲调古朴,隐隐带着一丝道韵。
在她身旁,一盏纸灯笼无风自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安抚着孩子的梦境。
那是李三娘在无意识间,凭借血脉中稀薄的“纸道”天赋,与纸器产生的最原始的共鸣。
她的血脉,是一片未经开垦的沃土。
他又望向村口。
王瘸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敲响了三更的梆子。
这是他作为守夜人的最后一晚,天亮之后,他便会卸下这个祖辈传下来的担子,彻底成为一个普通的庄稼汉。
他的使命即将结束,一个循环即将闭合。
逸散的灵、传承的血、闭合的环。
陈九的眼神陡然一亮,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
他想通了。
如果“陈九”这个体无法永生,那就让他的“道”延续下去。
他要埋下一颗种子,一颗以他的道意为核,以人间血脉为土,以生死轮转为养料的种子。
我埋的不是纸,是条后手。
一条……让他自己,也让这条“纸道”,能够一次次在红尘中重生的后路。
他站起身,走入屋内。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力波动,只有一双属于扎纸匠的、布满老茧的手。
他取出一张特殊的纸。
这张纸,是用老槐树自然脱落的树皮,混合着他的一缕白发,浸泡在融汇了众生愿力的井水中,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捶打而成。
纸张呈枯黄色,上面布满了天然的、如同掌纹般的脉络。
他又取出一支笔。
笔杆是那日被雷劈断的纸牛角,笔锋则是他自己心口的一滴精血所化。
今夜,他不点化生灵,也不创造器物。
他要“立约”。
与这方天地,与这方血脉,立下一份超越生死的契约。
陈九凝神静气,笔尖饱蘸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寿元与圆满的道意,在那张枯黄的纸上,开始绘制一道前所未闻的符。
那不是攻击符,不是防御符,而是一道……“传承之符”。
符的中心,是李三娘一家血脉的微缩图谱,那是他日间借着帮她孩子看相的机会,悄然拓印下的。
符的脉络,是这方山村的地脉走向,终点汇聚于即将归墟的老槐树根部。
符的“神”,则是他剥离出的一丝本我道意,纯粹、凝练,如同一颗芥子。
落笔的瞬间,院中的老槐树无风自动,所有的叶片在刹那间枯萎、飘落,化作精纯的草木之灵,尽数涌入那张纸中。
老槐树的残魂,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成为这颗“道种”的第一任守护灵。
村口,王瘸子敲响了最后一记梆子,浑浊的他完成了使命,那股萦绕在他血脉中数百年的“守护”执念,化作一道无形的力量,加持在了“传承之符”上,形成了一道不可窥探的壁障。
草庐内,陈九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鬓角新生华发,皮肤失去了光泽。
他至少付出了百年寿元。
但他毫不在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承载了一切的“纸”,折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普普通通的纸人模样,其貌不扬,毫无灵气波动。
他走出草庐,来到老槐树下,刨开树根旁的泥土,将这个纸人,郑重地埋了进去。
土石掩埋,了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陈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的气息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平凡”。
他不再是那个与天争命的修士,更像一个坦然接受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埋下的,是自己的道,也是自己的“来生”。
只要李三娘的血脉不断,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记得用纸折叠希望,这颗“道种”就有可能在无数年后,于某个后代的身上悄然苏醒。
那时的“他”,或许不再是陈九,但他的道,却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永生”。
就在纸人被埋下的那一刻,村东头。
已经熟睡的李三娘,在梦中翻了个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旁边一张用来糊窗户的草纸,竟自己卷曲起来,笨拙地、却坚定地,折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
纸鹤没有灵,却有一颗向往天空的“心”。
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陈九的后路,已经悄然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