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的光景,如山间溪水般悄然流过。
那日惊天动地的雷法与众愿相抗的异象,在山村里并未掀起太多波澜。
村民们只当是旱天惊雷,雷声大了些,至于天上掉下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灰,也被当成了某家办喜事放的“纸炮仗”,扫了也就扫了。
对他们而言,生活远比天上的风云变幻来得实在。
地里的庄稼不会因为一道雷就自己跳进粮仓,家里的屋顶漏了也不会因为一场雨就自行补好。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生活确实变得更轻松了。
李三娘家的那头纸牛,在被雷光烧掉了一只角后,脾气似乎更倔了,耕起地来愈发卖力,仿佛要将丢掉的颜面从地里刨回来。
王瘸子院里那把纸锄,也多了一道焦黑的印记,却丝毫不影响它在夜深人静时,默默翻松菜园的土地。
这些被赋予了“生命”的纸器,已然无声地融入了山村的日与夜,成为这幅人间烟火画卷中,最不可思议却又最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然而,凡人的理所当然,在修仙者的世界里,便是逆天而行。
这一日,村口尘土飞扬,两名身着皂衣、腰挎朴刀的县衙差役,簇拥着一名身穿青色道袍、神情倨傲的年轻修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这修士来自一个依附于官府的小门派“巡天阁”,专职处理凡俗间的灵异怪事,名为魏进。
他奉青云观那位落荒而逃的赵长老之命,前来调查所谓的“妖物惑民案”。
魏进甫一入村,神识略一扫过,嘴角便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哼,果然是一群愚夫愚妇。”
他清晰地“看”到,田间地头,那些形态各异的纸器正在以一种笨拙而有效的方式劳作着。
一股股微弱却纯粹的愿力,正从村民身上升腾而起,滋养着这些纸器,形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循环。
“借愿成灵,窃天地造化,此乃邪术!”魏进眼中寒光一闪,朗声断言,“按《大周玄律》,凡此类邪物,当即焚毁禁绝!所有涉事村民,皆以邪修同党论处!”
他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丝法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村子。
一名差役心领神会,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告示,“啪”地一声,狠狠贴在村口的老槐树干上。
“奉巡天阁仙长法旨,即日起,村中所有纸扎邪物,一律上缴销毁!凡私藏不报者,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
冰冷的条文,如一盆腊月的雪水,瞬间浇灭了村里的勃勃生机。
村民们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他们是凡人,对官府和“仙长”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
流放三千里,对他们而言,与死无异。
一时间,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人们慌乱地将那些平日里视若珍宝的纸器藏进地窖、塞进柴堆,生怕被搜了出来。
整个山村,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在魏进满意地欣赏着自己一言定人生死的威权之时,一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
是李三娘。
她怀里没有抱着孩子,而是捧着一叠用麻线仔细穿订起来的账本,那是她这几个月来的心血。
她走到魏进面前,不卑不亢,将账本高高举起。
“仙长大人。”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您说我的牛是邪物,要烧了它。民妇不敢违抗,但在这之前,能不能请您先把它的工钱结了?”
“工钱?”魏进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眉头一挑。
“对,工钱。”李三娘翻开账本,指着上面用炭笔画下的歪歪扭扭的记号,“从开春到现在,它一共耕了三十七亩水田,翻了二十九亩旱地,中间还帮王瘸子家拉了三大车石头。按照村里短工的价钱,一天三十文,总共是……是三千七百二十文钱。”
她抬起头,直视着魏进的双眼:“大人,这牛没偷过谁家的灵脉,也没吃过一口人血。它干的活,比我一个壮劳力还多。您要它的命,可以。但它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您得给它。”
一番话,掷地有声。
死寂的村民中,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对!俺家的纸镰刀,割了五亩麦子,工钱还没算呢!”
“我家的纸车,帮全村运了半个月的粮食,也得给钱!”
一个胆小的老汉甚至从怀里摸出几枚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铜板,颤巍巍地递上前:“仙长……我……我替俺家那把锄头赎罪,行不?”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魏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一群蝼蚁般的凡人,竟敢跟他讨价还价?
跟一件“邪物”谈工钱?
“冥顽不灵!”他怒喝一声,并指如剑,一簇灼热的符火“腾”地在指尖燃起,“本座今日便当着你们的面,焚了这头妖畜,看谁还敢妖言惑众!”
说罢,他身形一晃,便要冲向李三娘家的牛棚。
就在此时,一个挑着补鞋担子的老头,恰好从旁边经过。
他似乎被这阵仗吓到了,脚下一个踉跄,手里用来纳鞋底的鞋锥“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翘。
“哎哟!”
一名正要上前推开李三娘的差役,脚踝被那鞋锥精准地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惨叫着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泥坑里,溅起一片污泥浊水。
那张刚刚贴上树干,威风凛凛的告示,瞬间被糊上了一大片,字迹模糊不清。
“对不住,对不住!”那补鞋的陈九师傅连忙躬身道歉,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自己散落一地的鞋摊,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这人啊,走路就是得看着点地,不然活该摔大跟头。”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压抑的村民们发出一阵哄笑,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魏进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恶狠狠地瞪了那个碍事的补鞋匠一眼,正欲再次动手,脚下却忽然传来一股异样的拉扯感。
他猛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自己的云纹道靴,不知何时竟被几根细如发丝、却坚韧异常的青色竹根死死缠住。
他下意识地运功一震,金丹期的法力足以开碑裂石,可那竹根应声而断后,断口处竟立刻再生,而且缠得更紧,仿佛有千斤之力将他钉在原地!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袖中藏着的十几张威力不凡的符箓,竟无火自燃!
“嗤啦——”
一叠符纸瞬间化作灰烬,袅袅升腾至半空。
那黑色的灰烬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在空中诡异地凝结、排列,拼出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你判得了纸,判得了心吗?
字迹随风而散,却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魏进的道心之上!
他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这是何等通天的手段!
隔空燃符,聚灰成字,这背后隐藏的存在,其实力远超他的想象!
这时,拄着拐杖的王瘸子一瘸一拐地上前,将那把带着焦痕的纸锄,“当”的一声,放在了台阶上。
“仙长大人,您要查,我们不拦。”他沙哑地开口,“但这把锄头,昨夜刚帮我犁了三亩薄地。您要是现在收走它,明天的活,谁来替它补上?您可以定它的罪,但总得先找个能替它干活的吧?”
“对!先干活再收人!”
“先把活干了!”
这一次,全村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再无半分胆怯,只有最朴素、也最不容置疑的道理。
魏进僵立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看着那把普通的纸锄,看着那群目光灼灼的凡人,再回想起空中那句问心之言,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判不了。
他判不了这把锄头,因为它犁出的地是实的。
他也判不了这群凡人的心,因为他们的期盼是活的。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那簇摇曳的符火悄然熄灭。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正低头缝鞋的补鞋摊。
那老匠人针脚细密,穿针引线间,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
魏进心头猛地一悸,仿佛那双布满老茧、看似平凡的手,比他见过的任何法宝,都更接近那虚无缥缈的“道”。
“我们……走。”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再也不看村民一眼,带着两名狼狈的差役,仓皇离去。
回县城的路上,他取出那份记录着“妖物惑民案”的案卷,在手下惊愕的目光中,将其撕得粉碎。
“有些东西……不该归我们管。”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解脱,也带着一丝后怕。
村庄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而在无人能及的山村地底深处,那张因承载了众生愿力而渐渐成型的无字石碑,表面“咔嚓”一声,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更加翠绿的青芽,破开坚硬的石碑,顶着万钧土石,倔强地、笔直地,指向那未知的苍穹。
夜幕降临。
补鞋匠陈九收了摊子,回到自己的草庐。
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院中,仰望着满天星斗。
白日里那场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拂去的一点尘埃。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可以扎出栩栩如生的纸人,可以缝合最坚韧的靴底,可以点化万物,赋予其灵。
然而此刻,他却从这双无所不能的手上,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流逝。
不是力量,不是修为,而是一种更本源、更无法挽留的东西,正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从他的身体里悄然溜走,融入这片因他而“活”过来的天地之中。
他创造了生机,而那代价,便是他自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