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二刻。
井口那块青石板,自己动了。
不是罗成推的——是井底传来的敲击,一下比一下重,震得石板边缘糊着的封泥“簌簌”往下掉灰。最后“咔”一声轻响,石板朝旁边滑开了半寸宽的缝隙。
黑乎乎的缝里,那股味儿更冲了。
罗成趴在地上,侧着脸,一只耳朵贴着那道缝。
没有水声。
或者说,没有正常的水流声。只有某种黏稠的、像是熬得过头的糖浆在锅里慢悠悠冒泡的声音——咕嘟……咕嘟……间隔很长,每一声都拖泥带水的。
符水的腥臭味混在里头,像烂鱼堆里撒了把朱砂。但底下还垫着一层更隐晦的、甜得发腻的味道……像肉铺后巷夏天放久了的、生了蛆的边角料。
院墙外,脚步声刚过去不久。
沙,沙,沙。
是皮靴踩在沙土上的声音,三个人,往东边去了。换班的间隙,大概……六十息?最多八十息。
就这点时间。
罗成翻身坐起,从怀里摸出那截焦黑的木片。没犹豫,直接塞进嘴里,用后槽牙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涌出来,他含着木片,让血慢慢浸透。
木片在嘴里微微发烫。
他吐出来,摊在掌心。
借着惨淡的月光,能看见木片表面那些焦痕底下,浮现出极淡的、暗红色的脉络。弯弯曲曲,交错纵横,像一张被火烧过又勉强拼起来的地图。
其中一条线,颜色最深,从木片边缘——大概对应他现在的位置——开始,一路歪歪扭扭朝西南方向延伸。
线的尽头,是个模糊的、像是三座殿宇叠在一起的标记。
太史局。
罗成把木片重新含回嘴里。舌尖抵着,那点微烫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反而让他脑子清醒了些。
他退后几步,助跑,蹬地,人像片影子似的飘起来,脚尖在枯槐最矮的那截枝桠上一点,再往上窜。
墙头到了。
密密麻麻的竹签,一根根朝天竖着,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间隙很窄,得侧着身,收腹,提气,一点点挪过去。
第三根竹签不对劲。
比旁边的颜色深一点,像是新换的。罗成凑近了看,竹签表面涂着层透明的膏,月光照上去,泛着种暗绿色的油光。
毒。
他摸出嘴里的木片——这玩意儿边缘锋利得像刀——轻轻刮在竹签表面。
“嗤……”
那层膏被刮掉一丝,触到夜风,瞬间挥发成一股淡绿色的烟雾。味道刺鼻,像臭鸡蛋混着烂韭菜。罗成闭气,身体像鱼一样从竹签间隙滑过去,落地时在巷道的阴影里连着滚了两滚。
低头看袖口。
沾到烟雾的地方,布料已经烂出四五个小洞,边缘焦黑,还在“滋滋”冒着细微的白烟。
好烈的毒。
长安的夜街,空得吓人。
两边店铺的门板关得死死的,窗缝里一丝光都透不出来。只有远处,隔了不知道几条街,传来打更人懒洋洋的梆子声——咚,咚。闷响,像敲在空棺材上。
罗成贴着墙根走。
月光在地上划出明暗交界线,他每一步都踩在暗的那半边。脚底板落下去,几乎没声音。
怀里的虎符又开始发烫。
这次不是搏动,是持续的低热,从心口那块皮肤慢慢往四周蔓延。像有块温热的烙铁,隔着衣服慢慢熨。不是警告,是催促——快,快,快。
太史局的围墙,比关他那院子矮了至少三尺。
但墙头上蹲着东西。
不是常见的石狮子、石狻猊。是一排……怪东西。
人身,鱼尾,但脑袋又是扭曲的人脸,嘴巴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一共七尊,隔五步一尊,蹲在墙头上,脸朝外。
石雕的眼睛都是空洞的,但罗成看得清楚——每张咧开的嘴里,那黑洞洞的深处,隐约有金属的反光。
是机弩的发射口。
他绕到西墙。
那里有棵老柏树,树干粗得两人合抱,枝叶茂盛,有根大枝桠歪歪扭扭探出墙外。罗成伸手,刚抓住那截树枝——
“咔嚓。”
树皮裂了。
不是自然开裂,是像伤口一样,从里往外翻卷开。暗红色的、粘稠的树浆渗出来,顺着树干往下淌。那味道……甜腥,温热,和人血一模一样。
紧接着,整棵树都开始轻微颤抖。
不是风吹的。是从树干内部传来的、有节奏的搏动——咚,咚,咚。像有颗巨大的心脏,藏在树心里,正一下下跳着。
活柏。
罗成想起来了。燕七以前喝酒时提过一嘴,说前朝有些修邪术的方士,会抓活人——最好是身强力壮的囚犯——剥了皮,把血肉骨渣混着特制的药泥,灌进老树的树心里。再用符咒养着,养上十几年,树就“活”了。
成了最灵敏的看门狗。
罗成盯着那裂开的树皮,没退。他伸出右手,掌心在腰间短刀上一抹——血涌出来。他把血淋淋的手掌,直接按在了树干裂口上。
“呜——”
整棵树猛地一颤!
不是之前的轻微搏动,是剧烈的、像被烫到的抽搐。树干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沸水在锅里翻滚。那些裂开的树皮,非但没有继续扩张,反而开始……缓缓合拢。
像是在恐惧,在退缩。
罗成收回手,伤口已经止血了。他借着那股劲儿,脚尖一点,人已翻上墙头,落入院内。
站稳,抬眼。
呼吸停了一瞬。
太史局的主殿,塌了。
不是年久失修那种塌,是像被一只巨手从天上拍下来,硬生生拍碎了大半边。残存的梁柱斜插在废墟里,黑漆漆的,像巨兽的肋骨。
更怪的是,所有残垣断壁上,都长满了苔藓。
不是绿色的。是暗紫色,厚厚一层,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磷光,像半夜坟地里飘的鬼火。
院子中央,没有假山,没有水池。
只有一个巨大的日晷。
晷盘直径至少两丈,青石刻的,边缘已经风化得坑坑洼洼。晷针早就锈断了,只剩半截铁桩子杵在那儿。
但晷盘上刻的不是十二时辰。
是二十八星宿的符号。
每个符号,都用暗红色的玉石镶嵌进去。玉石表面不是平的,有细细的凹槽,槽里有东西在缓缓流动——银白色的,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是水银。
日晷正下方,地面上刻着个巨大的八卦图。阴阳鱼,太极两仪,线条深刻,沟壑里积着黑乎乎的、不知道是泥还是什么的东西。
阴阳鱼的两个鱼眼位置,各有一个洞。
左边的洞,往外冒着白气。不是热气,是寒气,离着三步远就冻得人汗毛倒竖。
右边的洞,也冒白气,但那是灼人的热气,像站在刚开炉的铁匠铺风口。
罗成走到右边那个热洞边上,蹲下,探头往里看。
洞壁光滑得像镜子,直上直下,深不见底。热浪一股股往上冲,带着浓烈的硫磺味,还有……金属被烧熔了的那种甜腥气。
他又走到左边寒洞。
刚靠近,就听见洞底有声音。
水声。
但不对。不是清泉叮咚,是黏腻的、拖沓的……像很稠的血,从很高的地方,一滴,一滴,砸进深潭里。
“噗嗒……噗嗒……”
含在嘴里的木片,突然烫得吓人!
罗成“嘶”了一声,吐出来。木片掉在掌心,表面那些暗红色的脉络,此刻全都亮了起来!像烧红的铁丝,烫得空气都在扭曲。
所有的线条,最后都汇聚向一个点——日晷盘上,那个代表“角宿”的玉石符号。
罗成走过去,蹲下,抽出靴筒里的匕首。刀尖插进玉石边缘的缝隙,用力一撬——
“咔。”
玉石松动了。
底下不是石头,是个铜环,已经长满绿锈。罗成抓住铜环,深吸一口气,用力往上提。
“轰……”
整个日晷盘,开始缓缓转动。
很慢,但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震动。盘面上,二十八星宿的玉石,一颗接一颗亮起暗红色的光——亮一颗,灭一颗,像有什么东西在挨个检阅。
最后,转动停了。
停在“鬼宿”的位置。
那块玉石,红得像刚滴上去的血。
几乎同时,地面传来沉闷的、巨大的齿轮啮合声——“嘎啦……嘎啦……”。八卦图正中央,阴阳鱼交界的那条S形弧线,裂开了。
一道缝,从地面升起。
不是门,是一块石板,三尺见方,从地底缓缓推上来,停在与地面齐平的位置。
石板上,放着盏灯。
青铜的,样式古拙得吓人。
灯座是条鲛人——上半身是人,赤裸,长发披散;下半身是鱼尾,盘绕成底托。鲛人的双手向上托举,捧着个莲花形状的灯盏。
盏里还有浅浅一层膏体。
半透明,泛着珍珠似的、温润的幽光。但此刻,那膏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减少——像被看不见的嘴,在慢慢舔食。
灯焰不是火。
是一簇苍白的光团,拳头大小,悬浮在灯盏上方一寸。光团不断扭曲、变形,每一次闪烁,里面就隐约浮现出无数张……人脸。
极小,密密麻麻,像挤在一口井里。
每一张脸都在挣扎,嘴巴大张,像是在惨叫,但没有声音。光团每闪烁一次,就有一张脸彻底暗下去,熄灭。而灯盏里的膏体,也跟着减少一丝。
人鱼膏。
灯座底下,压着张羊皮纸。纸已经黄得发脆,但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娟秀,但笔画凌厉,像用刀刻上去的:
“人鱼膏尽,地宫永封。”
“此膏需活鲛泪混北海玄冰炼制,当世或已无存。”
“然灯灭之时,封印反噬,方圆十里皆化鬼域。”
“——袁天罡 留”
罗成盯着那簇苍白的光团。
光团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突然剧烈扭曲起来!
变形,拉伸,最后……凝聚成一张脸。
模糊,但轮廓熟悉。
眉眼,鼻梁,嘴角那颗小小的痣……
是阿晴!
她的嘴张着,像是在拼命喊什么。但没有声音,只有口型。然后,那张脸开始溃散,又重组,变成燕九——满脸血污,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接着是燕七,燕一……最后,定格成罗松。
被无数黑色根须穿刺,钉在墙上的罗松。
光团猛地一跳!
灯盏里,膏体“嗤”地一声,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小截!
几乎同时——
地下深处,传来了声音。
不是敲击,不是水流。
是铁链。
巨大的、沉重的铁链,被猛地拖动,摩擦岩壁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哗啦啦——!!!”
整个地面,都跟着晃了一下。
寒洞里的水声,突然变成了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