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盯着后厨喷涌的滚烫酒糟蒸汽,没急着冲进去,而是转身蹲下,那动作熟练得像是要去掏那一箱子藏在柜底的私房钱。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他从吧台最底层的犄角旮旯里拖出一只铜壶。
这玩意儿看着就跟破烂没两样,锈迹斑斑不说,壶嘴还歪得像是个被打肿了脸的醉汉。
这是他三年前在丙寅旧货市场那个瞎眼老头摊位上,花了二十块钱淘来的“废铁”。
当时买它,纯粹是因为这壶底有个摸起来像是七芒星的暗纹,正好能拿来当个特别沉的压纸镇。
“既然你喜欢玩蒸汽,那老子就请你喝杯意式浓缩。”
凌天拎着铜壶,像是在面对一位挑剔的客人。
他猛地将壶口对准了那团翻滚的白色蒸汽。
怪事发生了。
原本四散喷涌、要把整个后厨都给烫熟了的蒸汽,在遇到这破壶口的瞬间,竟然像是听到了哨音的归巢野鸽,争先恐后地往那那个只有大拇指粗细的壶嘴里钻。
“呲呲呲——”
铜壶原本暗沉的锈迹表面迅速泛起一层诡异的暗红。
那些锈斑在高温下剥落,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纹路。
这些纹路跟那个柒号黑陶坛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此刻像是活过来的血管,在这个死物身上疯狂搏动。
“接着!”
苏沐雪一声低喝。
她没多废话,直接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
那布料刚才蹭过了吧台上的守陵人血符残液,此刻红得有些发黑。
她没敢直接上手碰那已经红得发亮的壶身,而是动作利落地把浸透了血符残液的布条紧紧缠在了铜壶的手柄上。
“守心阵认的是‘诚’,不是‘力’。”
苏沐雪贴近凌天耳边,语速极快,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若真要改规矩,就得让锅炉‘看见’你的本心。别耍花招,这玩意儿比测谎仪灵一万倍。”
话音未落,她手指用力,将那一截裹布狠狠按在了壶身正中央那个刚刚浮现出来的“柒”字上。
“嘶——”
血符瞬间蒸发。
那一抹猩红化作一缕极细的青烟,像是给这只铜壶戴上了一条项链,死死缠绕在壶颈处。
夏语冰也没闲着。这姑娘虽然学术疯魔,但手底下是有真章的。
她从那个登山包里翻出一个便携式红外温湿度计,也不管会不会烫坏仪器探头,直接贴在了铜壶的外壁上。
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离谱的数值上。
“43.2c?”
夏语冰看着那个数字,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见了鬼,“这不可能!外面蒸汽都快两百度了,这里面……”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那种解开谜题后的狂热与震惊:“不对!这不是煮东西的温度!这是高烧!是人体极限高烧时的核心温度!”
“锅炉不是要炼化你!”夏语冰一把抓住凌天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肉里,“它是要确认你还‘活着’!初代那个老疯子设下的熔炉,本质上是一个生命共鸣腔!它在找活人的心跳!”
说完,她像个疯子一样扑到地上,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指去蘸焊枪刚才崩裂伤口流出的金色汗液。
那是器灵的精华。
她把这些黏糊糊的液体混合着桌上那点槐蜜丸的残渣,在那滚烫的铜壶底部,画出了一道波浪状的起伏线。
那是呼吸的节律。
就在这一笔画完的瞬间,一直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焊枪,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没醒,但他那只还没完全坏死的右耳道里,飘出了十几粒金色的结晶粉末。
这些粉末像是被磁铁吸附的铁屑,晃晃悠悠地飘向铜壶,最后在壶盖那一圈细窄的缝隙处停下,迅速凝结、堆砌。
不过两秒钟,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却精致得令人发指的微型锅炉模型,就这么“长”在了壶盖上。
“咚……咚……咚……”
在这个微型模型的内部,竟然传出了微弱却清晰的心跳声。
凌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又听了听那声音。
一模一样。
甚至连那种因为宿醉带来的轻微心律不齐,都同步得丝毫不差。
“呵,查户口呢这是。”
凌天眯起眼睛笑了笑,那种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
他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那枚一直挂在锁骨处、把他烫得生疼的玻璃弹珠。
这玩意儿刚才差点把他胸口的皮都给烫熟了。
“既然你想听听活人的动静,那就给你听个够。”
他把那枚弹珠轻轻搁在了壶盖中央那个微型锅炉的炉口上。
就像是一滴水落进了热油。
那枚坚硬无比的玻璃弹珠,竟然在接触到壶盖的瞬间融化了。
它化作一滴银亮的水银状液体,顺着那个微型炉口渗了进去。
壶嘴里原本喷出的白色蒸汽,骤然变了颜色。
一股淡金色的雾气喷薄而出。
伴随着这股雾气,原本只有单调心跳声的壶里,隐约传出了一阵哼唱声。
那是刚才陈建国哼过的童谣,但调子变了。
不再是阴森森的死气沉沉,而是变成了一种轻快、甚至带着点调皮的变调。
就像是一个偷喝了大人剩酒的孩子,在摇摇晃晃地走独木桥。
一直呆立在旁边的陈建国,忽然像是有所感应,伸手摸向自己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旧西装内袋。
空的。
老头茫然地低下头,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
那张被他视若珍宝、平时连摸都要洗手的泛黄老照片,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像张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铜壶的侧面。
照片里,那个盛着清水的空碗位置,正好对着壶嘴。
从壶嘴里喷出的淡金色蒸汽,像是被那个二维平面里的空碗给接住了。
碗底那颗原本只是模糊阴影的玻璃珠投影,此刻在这团蒸汽的滋润下,竟然缓缓转动起来。
每一次转动,都在半空中甩出一两个发光的笔画。
凌天就这么拎着壶,看着那些笔画在空中拼凑、重组,最后凝成了一行极小、极淡,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字:
【契可改,心不可欺。】
字迹还没散,那个已经被烧得通红的铜壶底部,突然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缝出现了。
但这裂缝里冒出来的不再是蒸汽,而是一缕混杂着山楂酸香的白雾。
这味道太熟悉了。
那是以前中山区胡同口,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奶奶卖的冰糖葫芦味。
白雾升腾,并没有散去,而是在半空中像是有只无形的大手在作画,飞快地勾勒出了一幅复杂的线条图。
那是一个阵图。
但这阵图只有一半,另一半像是被硬生生抹去了,留下了大片的空白。
苏沐雪和夏语冰同时屏住了呼吸。
因为她们看清了,在那个未完成的新阵图的核心,也就是阵眼的位置,那些线条并没有勾勒出什么坛子、也没画什么锅炉。
那里画着的,赫然是凌天那张带着点满不在乎笑意的侧脸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