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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寒陵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

天光透过窗纸,从墨黑变成灰白,又渐渐染上些暖意,他才缓缓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脖颈。嘴里那股子铁锈似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喉咙和胸口都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钝痛。丹田里那团失控的气息总算是勉强被重新收拢、压住,不再横冲直撞,但也像是耗尽了力气,缩在深处,死气沉沉,再也没了之前那种滚烫的、跃跃欲试的劲头。

昨夜那些强行闯入脑海的破碎画面,倒是淡了些,不再那么清晰刺人,却留下一种更难受的空落感,像心口被挖走了一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那个模糊的女子轮廓,那点哼唱,那只冰凉的手……越是去想,越是模糊,只剩下一团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那儿,上不来下不去。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腿有点麻,眼前也黑了一下。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清晰。他看着地上那摊已经发黑发暗的血迹,眼神沉了沉。

《义气诀》的突破蹊跷地失败了,还牵扯出这些来历不明、让他心神不宁的记忆碎片。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包括叶盛。说了也没用,徒增烦恼。眼下要紧的,是把临川城这潭水摸得更清,找到更稳妥的立足之道,尽快恢复,甚至提升实力。

而黄家,无疑是临川城这盘棋上,最显眼、也可能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上次元宵夜宴,黄文轩那老狐狸话里话外的试探,黄鹂看似温婉实则锐利的目光,都说明这对父女绝非寻常富户。他们猜到了些什么,至少是起了疑心。但黄文轩最后那“但有需助之处,尽管开口”的表态,也留下了一丝余地。是拉拢,是利用,还是陷阱?需要再探。

更重要的是,黄文轩曾官至鸿胪寺少卿,常驻帝都,对朝廷秘闻、宫闱旧事,恐怕知道得比寻常官员更多。那些破碎的记忆……会不会和帝都有关?和……他自己的身世有关?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必须再去一趟黄府。

他走到屋角木架上的铜盆前,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震,也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不适。换下被冷汗和血迹弄脏的内衫,重新穿好那身不起眼的青色细布长袍,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镜子里的人,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萧寒陵对青凌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又对吴捷和魏沁温和地笑了笑,便径直向前院走去。找到掌柜,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备一份不算贵重、但足够体面的礼——是两坛上好的江南花雕,外加几匹临川城不多见的苏绣料子。以“感谢前番夜宴款待,兼有生意上的事想向黄老先生请教”为由,递了拜帖,让一个机灵的伙计送去黄府。

伙计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带回了回音。黄文轩今日恰好有客,但黄鹂小姐在府中,言道“若萧先生不弃,可至府中花厅一叙,家父晚些得空或可相见”。

这个回复,在意料之中,也透着几分微妙。黄文轩避而不见,是矜持,是观望,还是真有事?让黄鹂出面接待,既是礼节,也是一种更迂回的试探——毕竟,年轻男女之间,有些话,反而更容易说,也更容易藏。

萧寒陵没有犹豫,稍作整理,便只身前往黄府。没带叶盛,这种场合,人多反而显眼。他只让那伙计抱着礼物跟在后面。

黄府位于城南,宅邸占地颇广,粉墙黛瓦,翘角飞檐,是标准的汉家园林风格,在这北地边城显得格外清雅。门房显然得了吩咐,见他到来,很是客气,引着他从侧门入内,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花厅。

花厅临水而建,窗外是一方不大的池塘,残荷未清,几尾锦鲤在略显浑浊的水中缓缓游动。厅内陈设简洁,却透着雅致。多宝格上摆着些瓷瓶古玩,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清远的山水画,案上设着香炉,一缕淡雅的檀香袅袅升起。

黄鹂今日穿了身水绿色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头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只斜插一支碧玉簪,脂粉薄施,比之上次街市相遇,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性与书卷气。她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听到脚步声,抬眸看来,眼中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萧公子来了,快请坐。”她声音柔和,引萧寒陵在客位坐下,又吩咐侍女上茶。目光在萧寒陵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笑意似乎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家父临时有客,是城主府那边的几位大人,商讨春汛防灾之事,一时脱不开身,特意让鹂儿向公子致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黄小姐言重了。是在下冒昧打扰。”萧寒陵拱手,语气平和,“前番夜宴,承蒙黄老先生与小姐盛情款待,一直未曾当面道谢。今日略备薄礼,聊表心意,不成敬意。”示意伙计将礼物奉上。

“公子太客气了。”黄鹂示意侍女接过,看了一眼那两坛泥封完好的花雕和色泽鲜亮的苏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道,“这江南的花雕,在这北地可是稀罕物,家父定然喜欢。这苏绣更是精美,公子有心了。”

寒暄几句,茶已奉上,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扑鼻。黄鹂挥退了侍女,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窗外的池塘平静无波,只有偶尔鱼儿摆尾带起的细微涟漪。

“听闻公子近日在城中走动,似是在考察商机?”黄鹂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不知公子对临川城的营生,可有看入眼的?”

来了。萧寒陵心道,面上不露声色:“不瞒小姐,在下确实有些打算。临川地处要冲,连通南北,皮货、药材、乃至西域来的奇珍,皆有可为。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规矩门道一概不知,正想寻个妥当的引路人,或可靠的合伙人。”他顿了顿,看向黄鹂,“那日听小姐谈及‘冬济会’,处事公道,心怀仁善,想来府上在本地商界,定是德高望重。不知……黄老先生对此可有指点?”

他把话题自然引向黄文轩,也点明了自己寻求合作(或者说靠山)的意图,这是最合理的拜访理由。

黄鹂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洁的瓷沿上轻轻划了划,抬眸看向萧寒陵,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家父常言,商道亦是人道,诚信为本,互利共赢。以公子的见识气度,若真心在此经营,家父想必是愿意提携的。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临川城虽比不得帝都繁华,却也非清静之地。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金人贵族、本地豪强、往来商帮,乃至……南边来的各色人物,龙蛇混杂。公子若想在此立足,光有本钱和眼光,怕是不够。还需……看清时势,选对边站。”

“选对边?”萧寒陵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平静,“在下愚钝,还请小姐明示。这‘边’……该如何选?”

黄鹂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池静水,背对着萧寒陵,声音也仿佛飘忽了些:“公子是从南边来的,想必对南边的‘时势’,比鹂儿更清楚。朝廷大军在北疆剿魔,声势浩大,却至今未能竟全功。魔头盘踞死域,已成大患。而据闻……与那魔头颇有瓜葛的某些‘逆党’,也流窜北地,不知所踪。如今这北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金国朝廷对此,态度暧昧。既怕魔焰南侵,殃及池鱼,又乐得见南雍内耗,无暇北顾。”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萧寒陵,目光清澈,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在这种时候,一个来历不明、气度不凡、又显然并非寻常商贾的南方来客,想在临川城扎根……公子觉得,该靠向哪一边,才算‘选对’呢?是紧紧依附本地最强的势力,以求庇护?还是……保持距离,静观其变,待价而沽?”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直白了。几乎是在明着问:你萧寒陵,到底是什么人?是流亡的“逆党”,还是别有目的?你来找黄家,是想寻求庇护,还是另有所图?

萧寒陵沉默了片刻。花厅里安静得能听到香灰跌落的细微声响。他看着黄鹂,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谈论起这些关乎身家性命、势力博弈的话题,竟如此从容冷静,条理清晰。她的背后,定然站着黄文轩,甚至可能代表着黄家乃至临川城部分汉人势力的一种观望态度。

“小姐此言,振聋发聩。”萧寒陵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下确是从南边来,也确实……并非只为求财。一路所见,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心中难免有所触动。这北地虽苦寒,却暂得安宁。所求者,不过是一处可安心落脚、凭本事吃饭的立身之所罢了。至于‘选边’……”

他顿了顿,目光与黄鹂坦然相对:“在下以为,大势如潮,非人力可逆。但立足之道,首在自身稳当。与其急急选边,不如先修好自家的墙,备足自家的粮。墙高粮足,无论潮水从何方来,总能有几分腾挪的余地。黄老先生与小姐的提点之恩,在下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成,必不敢忘。至于其他……眼下,只想先在这临川城中,开个像样的铺子,把南边的货卖过来,把北边的皮子收回去,安安稳稳,赚些辛苦钱。”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自己“别有来历”和“心中触动”(暗示可能与南边变故有关),又表明了眼下只想“安稳做生意”的“务实”态度。不承诺投靠,也不完全拒绝,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也给了双方继续接触、观察的余地。

黄鹂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明澈的眸子,始终落在萧寒陵脸上,仿佛在细细分辨他每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良久,她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几分之前的试探,多了点难以捉摸的意味。

“修墙备粮……公子倒是稳当。”她走回榻边坐下,“既如此,鹂儿便祝公子早日如愿,在这临川城,开张大吉。若在商事上有什么难处,或是对本地规矩有何不明,可随时来问。家父在本地经营多年,些许薄面,还是有的。”

这便是暂时揭过,愿意提供一定程度的便利了。但“些许薄面”能用到何种程度,显然要看后续。

“多谢小姐。”萧寒陵拱手,知道这次会面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方才小姐提及南边‘时势’,倒让在下想起一桩旧闻。听闻多年前,帝都似乎也曾有过不小的风波,牵连甚广……不知黄老先生久在帝都,可曾听闻?”

他问得随意,像是闲聊。心跳却不自觉快了一拍。目光落在黄鹂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黄鹂正端起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随即她便神色如常地抿了口茶,但萧寒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刹那的凝滞。

“帝都风波?”黄鹂放下茶盏,用绢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不知公子所指是何?帝都乃天子脚下,风云变幻,大小事情从未间断。不知公子说的是……十几年前藩王之乱?还是更久远些的……后宫之事?”

她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眼神清澈,看不出端倪。

萧寒陵心中微沉。她果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很警惕。他不能问得太直白,否则立刻会引起怀疑。

“只是些道听途说,模糊得很。”萧寒陵摇了摇头,露出些微赧然,“似乎是关于某位身份特殊的……女子?年代久远,记不真切了。想来也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谈,当不得真。让小姐见笑了。”

他故意说得含糊,只点出“身份特殊的女子”和“年代久远”,既是试探,也是给自己留了退路。

黄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这一次,她的沉默稍微长了些。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些许,将她的侧影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帝都旧事,尤其涉及宫闱秘闻,向来真假难辨。”她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轻,也更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家父虽曾任职鸿胪寺,但毕竟是外臣,对深宫之事,所知也有限。且有些事,时过境迁,当事人皆已作古,再提起,也不过是徒惹唏嘘,于当下并无益处。公子既志在商事,这些陈年旧事,不听也罢。”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强调了“宫闱秘闻”、“真假难辨”、“当事人皆已作古”,以及最重要的——“于当下并无益处”。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暗示。

萧寒陵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黄鹂(或者说她背后的黄文轩)不仅知道,而且讳莫如深。这说明,他昨夜那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恐怕真的牵扯到某些极其麻烦、甚至危险的宫廷旧事。而黄家,显然不想,或者不敢,轻易卷入。

“小姐所言极是。”萧寒陵从善如流,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是在下唐突了。旧事已矣,确实不该多提。眼下,还是琢磨这铺子该开在东西两市哪一处更实惠要紧。”

他适时地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商事。黄鹂似乎也松了口气,重新露出温婉的笑容,就着临川城的商铺位置、租金、货物行情等话题,与萧寒陵又聊了片刻。气氛恢复了表面的轻松融洽。

又坐了一盏茶工夫,萧寒陵便起身告辞。黄鹂也未多留,亲自将他送至花厅门口。

“公子慢走。若铺子定了,记得知会一声,鹂儿或许还能帮公子参详参详。”她立在门边,盈盈一礼。

“一定。多谢小姐。”萧寒陵还礼,转身随着候在廊下的仆人向外走去。

走出黄府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萧寒陵眯了眯眼,回头望了一眼那气派而安静的府邸。高墙深院,隔绝内外。今日一行,看似只是寻常的拜访与商务探讨,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黄家这条线,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他们提供的“些许薄面”,或许可用,但绝不能依赖,更不能信任。

而更让他心头沉郁的,是黄鹂对“帝都旧事”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那模糊的女子身影,冰凉的触感,沉痛的哼唱……究竟是谁?

为什么黄家会如此警惕?

这和他修炼的《义气诀》,又有什么该死的关联?

他站在黄府门外的巷子里,春日午后的暖风吹过,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来时的路清晰,可前路,似乎比这北疆变幻莫测的天气,更加迷雾重重。

他定了定神,将那些翻腾的疑虑和心头的钝痛再次狠狠压下,迈开脚步,朝着“悦来”客栈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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