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府的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刚才因为汉王刘澈那份封赏引发的热闹和高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荆南文武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他们吃惊的看着那个捧着第二份礼的年轻汉使,又看了看自家主帅那张正在迅速变白的脸。
一个不祥的预感,在所有人心头浮现。
高季兴死死的盯着陆明手里那张薄薄的麻纸。
那张纸很普通,没有锦缎包着,也没有金玉做轴,边上甚至有些毛糙。但在高季兴眼里,那张纸却像是催命符,上面还没展开的字,似乎都在冷笑,透着一股死气。
“这……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刚刚被封为荆南郡王的那点得意,此刻碎了一地。
陆明依旧保持着客气的微笑,好像一点没察觉到大堂里气氛的变化。他上前一步,双手将那张麻纸递到高季兴面前,像是捧着一件宝贝。
“王爷请看。”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家大王知道王爷您治理荆南不容易,内部有人不听话,外面又有敌人盯着。特地命我备了这份薄礼,好帮王爷您……清除内患,守好地盘。”
“清除内患,守好地盘”这八个字,他咬的特别清楚,每个字都让高季兴心里一紧。
高季兴伸出手,那只刚才还得意的准备接王爵金印的手,现在却重得像是灌了铅。他颤抖着,接过了那张薄如蝉翼却又无比沉重的麻纸。
他缓缓的,把纸展开。
目光碰到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高季兴的瞳孔猛的一缩。
“荆南长史李谦,后梁开平二年冬天,在江陵城南金顶寺三次密会西蜀使者赵季良,商量荆南归顺西蜀的事,蜀王许诺封他为楚王……”
“荆南都指挥使王保义,私下收了后梁枢密使敬翔的密信,答应做内应。他弟弟王保忠,已经带了三万贯家产,在洛阳买了田地房产,准备后路……”
“荆南水师都督张环,就是王爷您的小舅子。半个月前,在自己家里喝醉了说:‘汉王年纪轻,看着厉害其实不行,等他跟朱梁、王建打得两败俱伤,江陵就能自己当家,学南汉刘隐……’”
“商人张德,王爷您的心腹,在江陵和成都之间跑,名义上是做生意,实际上是您和西蜀暗中通信的信使。这个月初三,他从峡州送了一封密信去成都,还带了黄金三千两,绢五千匹……”
……
一行行,一条条,都是熟悉的名字,还有精准到吓人的时间、地点,甚至谈话内容。这不是情报,是审判书,是一张把他高季兴和整个荆南高层那些两头下注的算盘,全都掀了个底朝天的死亡名单。
他猛的抬头,看向堂下。他的长史李谦,早就没了血色,满头大汗;都指挥使王保义,正用一种极度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无声的求饶;而他那个平时最疼爱的小舅子张环,此刻已经两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高季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血直往上涌。一股被耍了的愤怒和杀心,疯狂的涌了上来。他想把这张纸撕碎,想拔剑把眼前这个笑的这么讨厌的年轻汉使砍成碎片。
然而,他的手刚抬起来,又无力的垂下。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大堂外面院子里,那三百名身穿黑甲、站着不动的汉军士卒。他们虽然没动,但那股冰冷的杀气却笼罩着整个节度使府。
高季兴很清楚,只要他一声令下,自己府里的一千多亲兵,在这三百名汉军士卒面前,可能撑不过半个时辰。而府外,那几艘杀气腾腾的汉军战船,随时能把炮火打到江陵城头。
更重要的是,陆明敢当着他满堂文武的面拿出这张名单,就说明远在建康的那个年轻人,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他高季兴今天要是敢乱来,明天,这张名单的抄本,就会送到西蜀王建、后梁朱温,还有荆南所有士兵的手里。
到那时候,他高季兴,会死得很惨。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噗通。”
一声闷响。水师都督张环终于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嘴里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这声响动像个信号。高季兴那因暴怒而发热的头脑,总算冷静了下来。
他缓缓的,非常缓慢的,将那张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麻纸,重新折好。然后,他走下台阶,亲自走到那个刚刚被他认作“内奸”的长史李谦面前。
在李谦那惊恐的目光中,高季兴举起了手。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响彻整个大堂。李谦被这一巴掌扇得原地转了半圈,嘴角立刻流出了血。
然而,高季兴却没再看他,而是转身走回大堂中央。他对着那卷还摆在香案上的汉王诏书,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标准的君臣大礼。
“罪臣……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他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谢汉王天恩,愿为我大汉永镇西陲,世代为臣。”
这个罪字,用得很巧,既是向汉王请罪,也是说给名单上的人听,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随着他跪下,堂下所有荆南文武,不管心里怎么想,是害怕、是屈辱、还是松了口气,都在这一刻,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臣等参见郡王,愿为大汉效死。”
声音在大堂里回荡,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宣告着一个强大王国的崛起,不容置疑。
陆明依旧站在那里,脸上的微笑没有变过。他看着这满堂跪着的官员,看着那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南平王此刻卑微的样子,心里却没什么得意的。
他只是更深刻的理解了,临走前,汉王刘澈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权力。
不用打仗,就能让敌人屈服。
一场更复杂的天下棋局,正在他眼前展开。
三天后,陆明带的使节船队,在荆南文武百官恭恭敬敬的欢送下,慢慢驶离了江陵码头。船上,装满了高季兴献上的金银财货,还有那份盖着他“荆南郡王”大印、话说得很谦卑的降表。
他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完成了他的任务。
当江陵城的轮廓消失在江雾里,陆明一个人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江风吹着脸。
与此同时,几千里外的汉国北境。
新设的江淮屯田区,春耕已经开始。大平原上,几万名原淮南降卒,现在都是汉国的屯田军士。他们脱下破军服,换上新春衫,在各自屯长的带领下,正干劲十足的修着水利,开垦着荒地。
王二狗,现在是江淮屯田军第三营的伙长。他挥着锄头,看着眼前这片刚翻出来的新土、一望无际的地,心里有股这辈子从没有过的干劲。
他不用再为了那点可怜的军饷去和兄弟们拼命,也不用再担心哪个将领脑子一热就把他们赶上必输的战场。营里的教习先生告诉他们,这片地,他们虽然只有耕种权,但收成的三成,都归自己。而他们在江西的家人,已经按王上的命令,分到了五十亩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永业田。
从刚被俘时的麻木不安,到如今这种简单踏实的生活,王二狗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他骨子里那种乱世流民的恐慌和戾气,正在被这片有希望的土地,一点点洗掉。
傍晚收工,屯营里升起了炊烟。军士们围在篝火旁,大口的啃着不管饱的粗粮饼子,喝着能照见人影的菜汤。没人抱怨,也没人吵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踏实的满足。
豫章书院派来的年轻教习,正借着火光,教他们识字。黑板上,用炭笔写着几个简单却意义重大的字——“汉”、“田”、“家”、“国”。
“汉,就是我们现在的国家,是汉王管的地盘。你们要记住,你们不再是淮南兵,不是梁兵,是堂堂正正的汉人,大汉的兵!”
“田,就是你们脚下这片地,是你们在老家分到的那五十亩地。它是你们过日子的根本,是你们的希望。”
“家,有田了,就有家了。你们身后,有爹娘老婆孩子盼着你们。你们流的每一滴汗,都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国,有千千万万个家,就有了国。国,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家。保住国,才能保住家,保住田。”
王二狗用一根烧黑的树枝,在地上费力的模仿着。他这辈子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和“读书识字”这种事扯上关系。
他认认真真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在名字后面,重重的,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汉”字。
他看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建康,王宫深处。
栖凤殿里,地龙烧得很暖和。王后钱元华靠在软塌上,肚子已经有点大了。她的手里不再是账本,而是一本《备急千金要方》。汉王刘澈特意为她请来了吴越国最有名的几个妇科大夫,日夜在旁边照顾。
刘澈处理完政务,就会来这里。他会退下所有宫人,半跪在榻前,把耳朵轻轻贴在妻子温暖的肚子上,好像能听到那个新生命的心跳。
“今天,他又踢我了。”钱元华摸着丈夫的头发,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劲儿还不小。”
刘澈咧嘴一笑,没了朝堂上的威严,就像一个即将当爹的普通男人。田间日落,人间烟火,这些,都是他要用一辈子去守护的东西。
“报——王上,西线六百里加急军报!”一个内侍在殿外低声通报。
刘澈站起身,亲了亲妻子的额头,柔声说:“你先歇着,我过去一下就回来。”
枢密图房里,当刘澈看到陆明送回来的、那份写满了谦卑效忠话语的荆南降表时,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拍手大笑。
“好,好一个陆明,好一个恩威并施!”
丞相谢允站在一旁,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王上知人善用。陆明这小子,胆大心细,没办砸事。这么一来,我们大汉西边就安稳了,没有后顾之忧了。”
“西边既然安稳了……”刘澈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副巨大的《天下舆图》上,眼神变得锐利。
他的手指,慢慢移到那片代表湖南的疆域上,在那几面代表着士族豪强反抗的黑旗上,重重的点了点。
“我大汉的新政,不能只停在纸上。既然荆南高季兴已经归顺,那湖南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也该清理一下了。”
他转过身,对谢允沉声下令:“传我的王令。第一,以汉王的名义,下诏在楚地开恩科。凡是楚地的读书人,不管以前有什么过节,都能来考试。不考经义,只考实务,选拔优秀的人才,破格录用!”
谢允赞道:“这是釜底抽薪啊。”这个办法一出,那些还在暗中支持旧势力的楚地读书人,马上就会被分化。科举,是收拢天下读书人最好的办法。
“第二,”刘澈的声音变冷了,“传令大司农李嵩,还有通济司,马上组建茶铁盐专营司!用最快的速度,把楚地的铁矿、盐井、茶山,全部收归官府经营!以前发的那些开采、贩运的牌照,一律作废!愿意和官府合作的商人乡绅,可以出钱出人入股,按股份分红!”
“断他们的财路,再把他们的利益绑在一起!”谢允的眼中也闪着光。
一文一武,一拉一打。这两道王令一旦在湖南推行,那看起来关系复杂、不好对付的地方豪强势力,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既然天下一盘棋,”刘澈看着地图,慢慢说道,“那这棋子怎么落、落在哪,就由不得别人了。”
一场风暴即将在湖南掀起。而此时的楚地豪绅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