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边的柳树刚发芽,春天的寒意还没完全散去。一道来自王宫深处的诏令,却注定要改变国家的走向,被送往千里之外的江陵。
陆明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以这种方式,被卷入天下的纷争里。
就在几天前,他还是江淮屯田区第三营一名普通的教习。他的人生本该是教那些屯田的军士识字,看着他们用汗水浇灌新的田地。再过些年,也许能凭着资历和学识,在哪个县衙里混个主簿或县丞,那就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可他在潭州地底立下的大功,以及之后在豫章书院展露的才能,最终被建康王座上的那双眼睛注意到了。
“诏,拔擢教习陆明为折冲都尉,入枢密院参赞军机,钦此。”
当一名内侍宦官,在一群屯田军士羡慕又不敢相信的目光中读出这道王令时,陆明的人生彻底拐了个大弯,走向了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从一个没品级的教习,一步登天成了手握兵权、地位跟郡守差不多的折冲都尉,甚至能进入那个神秘的枢密院。这种事,简直跟神话一样。
然而,他脑子还嗡嗡响,没从这件事里缓过来,第二道王令就到了。
“诏,命枢密院都尉陆明为正使,持节出使荆南,宣慰南平王高季兴。”
接到这道命令时,他正在枢密院那间巨大的图房里。汉王刘澈和丞相谢允就站在他面前,背后的墙壁上,挂着那幅几乎盖住整面墙的天下舆图。
“陆明,”汉王刘澈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他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人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选你担这个重任?”
“臣……臣愚钝,请我王明示。”在刘澈沉稳的目光下,陆明觉得呼吸都有些费劲。
“因为你年轻,因为你没名气,更因为你……够聪明。”刘澈慢步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了荆南那块夹在汉、蜀、梁之间的狭长地带,“高季兴这个人,小吏出身,靠投机钻营起的家。他这辈子,都在跟那些比他地位高、势力大的人物打交道。他习惯了察言观色,习惯了从一个使者的眼神、一句话的停顿里,去猜对方的虚实和底牌。”
“我如果派张虔裕、刘金这种老将去,高季兴肯定会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如果派谢允、李嵩这种重臣去,他又会觉得自己太受重视,反而会更加摇摆不定,态度也更傲慢。”
“只有你,”刘澈转过身,看着陆明那张因紧张而有些发白的脸,“一个刚从底层提拔上来的、没根基的年轻人。在他眼里,你就是个给我传话的工具。他会看不起你,会试探你,会想从你身上,找到我大汉的弱点。而这,恰好是你的伪装。”
刘澈这番话,让陆明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次出使看着风光,实际上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暗斗。
“谢丞相,把东西交给陆都尉吧。”刘澈吩咐道。
一直站在旁边、神色平静的谢允,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拿出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着的丝帛。锦缎上绣着复杂的云龙纹,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上面盖的朱红色“汉王之印”,带着一股帝王的威严。
“这是王令,”谢允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册封高季兴为荆南郡王,允许他子孙世袭,并且让他开通和我大汉江淮、吴越的商路,商税减半。这是,我王赐给他的恩。”
接着,谢允又拿出了第二样东西。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薄麻纸,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字迹,被仔细的叠成一个方块,连个信封都没有。
可陆明接过这张纸时,却感觉它比那道沉重的王令还要重上千百倍。
“这是……一份名单。”谢允的声音压得更低,那声音里,透着一股让陆明心里发冷的冰冷,“高季兴安插在我汉国、后梁、西蜀三地的所有探子、说客、商人的名单。还有,西蜀、后梁派到江陵,跟他私下勾结的所有使臣、将领的名单,以及他们每次密会的时间、地点和谈话内容。”
“这是,我王赐给他的,威。”
陆明手捧着这一恩一威,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在微微发抖。
“高季兴这人,又贪又多疑,但最怕死。”谢允看着他,缓缓说道,“见到王令给的好处,他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以为我王怕他。这时候,你再把这份名单,不经意的,给他看。他是个聪明人,会知道该怎么选。”
“你的任务,”刘澈最后说道,“不是去谈判,也不是去说服。而是去告诉他一个事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去吧。”刘澈摆了摆手,“我在建康,等你带回高季兴的降表。记住,你身后,站着整个大汉。”
从建康到江陵,水路将近千里。
陆明坐的是汉国水师调来的一艘旗舰。船不算豪华,但特别坚固,船舷两侧的撞角和箭楼,都在无声的说明它是一艘战船。护卫他的,是整整三百名忠武营的精锐,由骠骑将军刘金的副将王霸亲自带队。
这支使节团,不像是去安抚,倒更像是去示威。
在船上的日子,陆明一点没闲着。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翻来覆去的看静安司给的所有关于荆南的卷宗。他把关于荆南的一切都刻进了脑子里,从高季兴的出身、性格和发家史,到他手下将领的派系和背景,再到荆南三州的财税人口,甚至江陵城里大家族的恩怨,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刘澈和谢允交给他的是一个看着简单,其实危险到极点的任务。王令是甜头,名单是刀子。什么时候给甜头,什么时候亮刀子,分寸拿捏不好,就是生死之别。
“陆都尉,看你这样子,不像去出使,倒像是去赶考。”护卫长王霸是个粗犷的汉子,见陆明整天埋头看公文,忍不住打趣的说道。他以前是魏博牙兵,打了一辈子仗,最看不上这些文弱书生。
陆明放下手里的卷宗,笑了笑,没辩解,只是反问:“王将军,敢问荆南水师有多少船?将领是谁?他们的船和炮,跟我汉国水师比,哪个厉害?”
王霸愣住了,这些细节,他一个只负责护卫的将领,还真没仔细想过。
陆明却不紧不慢的说道:“荆南水师有战船三百多艘,大多是内河用的小船,船身老旧,根本不禁打。他们的水师都督张环,是高季兴老婆的弟弟,贪财好色,没打过什么仗。如果我们的水师主力顺江而下,用不了三天,就能打到江陵城下。”
王霸听得目瞪口呆,看着陆明的眼神,第一次,多了几分敬畏。他才明白,眼前这个看着文弱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是整个天下的兵马钱粮。
船行了七天,江陵城高大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水天相接的地方。
这座靠着长江黄金水道的商业重镇,远比陆明想象的要繁华。码头上船挨着船,桅杆跟树林一样,商人来来往往。但在这份繁华下面,陆明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紧张。街道上巡逻的荆南士兵,盔甲鲜亮,眼神警惕。他们看着汉国那几艘杀气腾腾的战船慢慢靠岸,脸上满是戒备和敌意。
高季兴派了他的长史李谦,在码头上迎接。场面搞得很大,仪仗队排开几百米,礼数很周全。但李谦那热情的笑容背后,一双三角眼却像毒蛇一样,在陆明和他身后的三百忠武营甲士身上,来回打量。
“不知道汉王派使者过来,没能远迎,恕罪恕罪。”李谦拱手笑道,“我家节帅已经在府里备好酒宴,为天使接风洗尘。”
“李长史客气了。”陆明还是一副客气有礼的样子,声音不大,但很稳,“奉我家大王之命,有王诏要当面呈给南平王。军务在身,不敢耽误。酒宴就算了,还请长史现在就带我们进府,面见南平王。”
他这种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客套话和试探话的李谦,顿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他原以为,来的是个年轻气盛的愣头青,稍微捧几句就会飘,没想到,却像块滑不留手的石头,不知道从哪下手。
荆南,节度使府。
府邸修得特别奢华,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处处都透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和建康王宫的简洁严肃完全是两个样子。
大堂上,高季兴坐在主位。他年纪不大,大概四十出头,身材微胖,脸白无须,一双眼睛细长,转动间精光四射。他看似热情的迎下台阶,拉住陆明的手,说话的语气亲热得像是对待自家的晚辈。
“哎呀呀,汉王帐下,果然是人才济济!陆都尉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国家栋梁,前途不可限量啊!”高季兴哈哈大笑着,目光却在陆明那身崭新的折冲都尉官服上,扫了一眼。
陆明不露声色的抽回手,躬身行了一礼,声音不大,但整个大堂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敢。奉汉王之命,特来拜见南平王。不知南平王,何时方便,接奉王诏?”
一句话,就把高季兴所有的客套和试探,都给堵了回去。
高季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热情。他挥手让人上座,又问起刘澈的身体,问起江西新政,问起江淮屯田,好像真的在关心一个盟友。但陆明知道,他每一句都是坑,都是在探汉国的底。
他只是按照谢允教的,一一应对。凡是公开的政务,就挑好的说,显得汉国国力越来越强;凡是涉及机密的军情,就用“职位太低,不敢乱说”的理由,轻飘飘的推了过去。
几番言语交锋下来,高季兴没占到任何便宜。他眼里那点看不起的意思,慢慢变成了凝重。
他终于放弃了试探,长叹一口气,换上一副诉苦的嘴脸:“陆都尉啊,你不知道。我这荆南,名义上是三州之地,实际上四面都是敌人。北有朱梁盯着,西有王建看着,日子不好过啊!我替汉王守着这西大门,花钱又费兵,实在……实在是有点撑不住了啊……”
陆明知道,正戏终于来了。
他慢慢站起来,从怀里拿出那卷黄色的锦缎王令,双手奉上。
“南平王为我大汉镇守西陲,劳苦功高,我家大王,时刻记挂在心。”陆明的声音一下拔高,变得庄重严肃,“汉王有诏!”
高季兴和堂下所有荆南的文武官员,都是脸色一变,连忙整理衣冠,起身离席,躬身站好。
陆明缓缓展开王令,用清晰洪亮的声音,宣读起来:“奉天承运,汉王诏曰: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忠勇过人,辅国有功。今特晋封为荆南郡王,爵位世袭,永镇江陵。许其开通荆楚、江淮、吴越三地商路,凡我大汉货物往来,商税减半。另,赐金万两,锦千匹,以彰其功。钦此!”
诏令读完,整个大堂先是一片死寂,接着爆发出巨大的骚动和惊喜声。
高季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郡王,世袭,商税减半。
每一个词,都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这远比他预想的能敲诈来的,要多得多!他原以为刘澈会因为刚拿下江淮,对他这个摇摆不定的“盟友”敲打一番,却没想到,迎来的竟是这么一份天大的厚礼!
“臣……臣高季兴,谢汉王天恩!”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发抖,对着王令的方向,就要下跪行大礼。堂下的荆南众臣,也是个个喜形于色,互相庆贺。
在他们看来,这肯定是汉王在向他们示好,是怕他们跟后梁、西蜀联手。那位年轻的汉王,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高季兴正要拜下去,陆明却上前一步,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臂。
“王爷且慢。”陆明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中,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天使还有何事?”高季兴不解的问道。
陆明笑了笑,那笑容,让高季兴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缓缓从另一个袖中,拿出了那张薄薄的、叠成方块的麻纸。
“我家大王,知道王爷您治理不易,内有奸臣,外有恶邻。特意备了第二份薄礼,帮王爷你清除内鬼,稳固地盘。”
陆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让他一下子从狂喜中清醒过来。
他看着陆明手里那张普普通通的麻纸,看着那年轻人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了下去。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猛然意识到,这场他以为已经唱完了的戏,似乎,才刚刚到最关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