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的手是“唰”地按实了斧柄的。
掌心贴住裹着旧布的斧身,灵力顺着掌心纹路往斧柄里渗。
连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节都悄悄绷紧了。
他记着这狐妖——对于绝大多数的妖魔来说,每次在角斗场前台见她,她都埋着头敲算盘。
木珠碰撞的“噼啪”声比说的话还多,问场次只冷硬硬答“几号台”。
问对手只递过写着名字的木牌,从不多说半个字。
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拦在城门口挡住去路。
可此刻她就堵在面前,眼神里的打量像带着钩子,连开口的语气都透着不对劲。
“人族挺好的。”
狐妖先开了口,声音比在角斗场前台时软了些,没了那时的冷硬,却带着股藏不住的锐劲儿,像削尖的竹片,轻轻划过人的皮肤。
她往前挪了半步,裙摆扫过地上的沙砾,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但如今的世道,妖族想在人族地界活下去,怕是要比在杀界过难。”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没再看凌尘,而是落在了克己身上。
——先扫过他攥着糖人的手,糖霜沾在指缝里,黏得发亮;
又滑到他另一只攥着牛皮本子的小爪子上,那本子封面的血痕被风掀得微微卷,克己的指腹正无意识蹭着那道痕。
狐妖的瞳仁轻轻颤了颤,才把名字清晰喊出来:
“克己,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你——”凌尘刚要开口,喉结先滚了滚,质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狐妖瞥过来的眼神“钉”住了。
那眼神里没有凶光,没有算计,只有点沉在眼底的了然,像见过太多从杀界逃
……听过太多从家乡走出去,又被世道磋磨得狼狈回来的故事,凌尘心中藏着点近乎悲悯的无奈。
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回喉咙里,只剩舌尖尝到点被风刮来的、发涩的土腥味。
他没再说话,只侧过身,悄悄往克己那边挪了半步。
——不算刻意护着,却刚好把小家伙大半截身子挡在身后。
风还在刮,城门绞盘的“嘎吱”声混着远处角斗场的嘶吼飘过来。
克己攥着糖人的手又紧了紧,糖霜化得更黏,沾在指缝里发甜,可他半点没心思尝。
星月往凌尘身后缩得更沉,整个人几乎要嵌进他黑袍的阴影里。
银白的尾巴尖在袍摆下抖得更急,小爪子死死攥着凌尘的衣角。
指节掐进布帛里,把黑袍捏出几道深印,连呼吸都缩成了细细的一缕。
她听不懂“人族地界”“做好准备”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狐妖那双竖瞳落在身上时,像带着点凉丝丝的重量,压得她后颈的毛都竖了起来。
克己却从凌尘身后慢慢挪了半步,露出小半个身子。
他垂着眸,眼帘压得低低的,小爪子不再蹭本子上的血痕。
而是紧紧攥着牛皮本子的边缘,指腹把纸页捏得发皱。
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贴在额头上,痒得难受,可他没抬手拂。
——狐妖的话像颗浸了水的石子,在心里沉得发重,漫开的水花裹着他记过的事:
记着凌尘先生说“人族的炊烟是暖的”,也记着上次听两个妖兵闲聊,说“杀界中的人族村落,对待妖族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他的小身子悄悄绷紧了,肩膀微微往上提,连垂着的尾巴都轻轻晃了晃,不是害怕的颤,是憋着股劲的紧。
城门的风“呜呜”地刮过,把狐妖布裙的衣角吹得贴在腿上,也把克己攥着本子的指节吹得泛白。
片刻后,他突然“唰”地抬起头——脖子猛地往上扬。
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睛亮得惊人,瞳仁里映着夕阳最后的光,像两簇小火焰在烧。
他没躲狐妖的目光,小爪子缓缓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泛出淡淡的青白,连声音都带着点发颤的硬气:“我能的。”
不是先前那句“我可以的”,少了点试探的软,多了点咬着牙的笃定。
“先生说家乡有能晒暖的墙,有甜的果子……我不怕难。”
他顿了顿,小下巴又往上抬了抬。
“我未来也一定能保护往先生和星月,像先生现在护我那样。”
狐妖看着他紧绷的小脸。
——腮帮子鼓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连耳朵尖都悄悄竖了起来,像只明明怕得慌、却偏要撑着站直的小兽。
——狐狸眼先弯了弯,眼尾的锐劲儿慢慢淡了,接着往上挑了挑,是真的笑了,连尾巴尖都轻轻晃了晃,扫过地上的沙砾,带起细碎的响。
她没再追问,突然抬手。
——不是慢悠悠地伸,是手腕轻轻一翻,掌心朝上,一枚巴掌大的青铜储物戒就从指尖“弹”了出去。
戒面刻着细细的狐纹,边缘磨得发亮,带着点灵力的暖,在空中划过道浅金色的弧线。
“咻”的一声轻响,不偏不倚落在克己摊开的掌心里。
克己下意识合拢爪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戒面上的狐纹硌得他掌心发痒,却不敢松。
他刚要张开嘴,舌尖都碰到了嘴唇,想问“这是什么”“你为什么给我”,狐妖已经转过身。
——红裙扫过他的鞋尖,带起点暖乎乎的风。
尾巴在身后轻轻一甩,不是用力的挥,是尾尖先勾了勾,接着整个尾巴轻轻扫过空气,像在跟他摆手。
“妖族不只有撕咬与算计。”
她的声音飘在风里,比刚才更软了些,带着点被夕阳晒过的暖意。
“以前的妖族,也会把暖的窝让给小崽子,会把甜的果子分给同伴
——这些不是傻,是我们本该有的。”
她顿了顿,风把她的布裙吹得猎猎响。
“你的善良,我认可了。”
她说着,脚步没停,却在路过克己身边时,轻轻弯了弯腰。
——右手掌虚虚拢着,轻轻落在克己肩上。
不是重的拍,是掌心先贴住他的肩,指腹轻轻按了按,像在确认他没在发抖。
接着才轻轻敲了两下,力道轻得像碰着怕化的糖人,却带着点沉乎乎的分量。
像把什么没说出口的话,顺着指尖揉进了克己的骨头里。
“戒指里有封信,等一年后再看。”
她没回头,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话音还没散,她已经绕到门柱后,火红的尾巴尖最后晃了晃,接着就没了踪影。
只剩句被风卷得忽远忽近的话,落在三人耳边:
“若能安稳,别再回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