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城,守府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关羽被紧急抬回时,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那张平日不怒自威的赤面,此刻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青黑之气,呼吸粗重而急促,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左臂中箭处,乌黑发紫的范围已扩散至肘部,伤口周围的皮肉微微肿胀,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显然毒性极其猛烈。随军的医官们束手无策,他们尝试敷上最好的金疮药,灌下解毒汤剂,却丝毫无法阻止毒素的蔓延,只能焦急地围着病榻团团转。
“废物!一群废物!”周仓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关羽,虎目含泪,几乎要拔出刀来。
关平紧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恐惧与无助,他强忍着泪水,望向一旁面色铁青的法正:“法军师,如今……如今该如何是好?”
法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运转。他深知,关羽若有不测,不仅江夏危殆,整个荆襄前线乃至北军的士气都将遭受沉重打击。寻常医官已无能为力,必须另寻高人!
“速派八百里加急!分头行动!”法正当机立断,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嘶哑,“一队前往江陵,将此事急报主公与诸葛军师!另一队,立刻去城西‘惠民医学院’江夏分院!华佗院长前日来此巡查讲学,此刻应当尚未离开!快去请!不!是去‘求’!无论如何,务必请动华院长!”
“华神医?!”关平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华佗之名,天下皆知,其外科圣手,几有起死回生之能,如今正在江夏,简直是天无绝人之路!
命令立刻被执行下去,信使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守府。
二
江夏城西,一座新挂牌不久、却已颇具规模的院落,门口悬挂着“惠民医学院江夏分院”的匾额。院内,药香弥漫,秩序井然。年过六旬却精神矍铄的华佗,正带着几名弟子,在病房内巡查,为一些伤兵和重病患者诊治。他面容清癯,目光慈和而睿智,动作沉稳利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打破了院内的宁静。关平亲自带着一队亲兵,风驰电掣般冲入院内,不及通传,便直奔华佗所在。
“华院长!华院长!救命!”关平冲到近前,也顾不得礼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我父亲……我父亲他中了江东贼子的毒箭,危在旦夕!求华院长施以援手!”
华佗见状,心中一凛,连忙扶起关平:“少将军请起,慢慢说,关将军现在情况如何?”他一边询问,一边示意弟子立刻准备他的药箱和手术器械。
关平语无伦次地将落雁滩遇伏、关羽中箭的经过简述一遍,着重描述了伤口的可怕状况。
华佗听罢,眉头紧锁:“毒箭入骨……观此症状,恐是混合了乌头、钩吻等数种剧毒,毒性猛烈,已随血行散入经脉!寻常药石难及,必须立刻施术,刮骨去毒,迟则……恐毒气攻心,回天乏术!”
“刮骨?!”关平和随后赶到的周仓等将领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刮骨之痛,岂是常人所能忍受?
“事不宜迟!快带路!”华佗不再多言,提起他那标志性的、装满各种奇形怪状手术器械的药箱,在弟子和关平等人的簇拥下,快步向守府赶去。
三
守府病房内,气氛更加紧张。华佗的到来,让绝望的众人看到了一线生机。
华佗仔细检查了关羽的伤势,又探了脉息,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毒素已侵臂骨,幸未至肩胛。尚有可为。”他看向周围焦急的众人,“此手术非同小可,需绝对安静,请诸位暂且退出房外等候。”
“我等要在此守护父亲(君侯)!”关平、周仓等人不肯离去。
华佗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手术之时,关将军需凝神静气,受不得半点惊扰。诸位爱戴之心,佗深知,然此刻在外静候,便是对关将军最大的帮助。”
法正也知其中利害,强拉着关平、周仓等人退到门外,亲自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
房内,只剩下华佗、他的一名得力弟子作为助手,以及病榻上意识模糊的关羽。华佗先是以金针刺穴,护住关羽心脉,减缓毒素扩散,又让弟子点燃特制的安神香,试图让关羽放松一些。随后,他取出一把寒光闪闪、薄如柳叶的弧形小刀,在烛火上反复灼烧消毒,又用带来的药酒仔细擦拭关羽臂上伤口周围。
剧烈的刺痛让关羽从昏沉中惊醒过来,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床前的华佗,以及他手中那柄奇异的小刀,瞬间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
“华……华先生……”关羽的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一股沉稳,“可是要……刮骨?”
华佗肃然点头:“将军,毒已附骨,非刮不可。此痛非常人所能忍,佗这里有麻沸散……”
“不必!”关羽猛地打断他,丹凤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是一种超越肉痛楚的傲然与意志,“关某……纵横天下,视死如归,何惧区区刮骨之痛!用之反惹人笑!先生但请动手,关某……与先生对弈一局如何?”
此言一出,华佗与其弟子皆是一怔,随即面露敬佩之色。
“既然将军有此雅兴,佗便奉陪。”华佗深知此乃关羽分散注意力、强提精神之法,也不点破,示意弟子取来棋盘,置于榻边小几之上。
棋盘摆开,关羽强撑着坐起些许,伸出未受伤的右臂,执黑先行。华佗则坐于榻前,一手执白子应对,另一手……已悄然握住了那柄消过毒的小刀。
手术,开始了。
华佗目光专注如鹰隼,手下稳如磐石。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划开乌黑的皮肉,露出森白的臂骨。只见那骨头之上,果然附着着一层诡异的青黑色物质,正是深入骨髓的剧毒!
刮骨声起,“沙沙……嗤嗤……” 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内响起,混合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而又震撼的画面。
华佗的弟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亲眼看到刀刃刮过骨头时,关羽执棋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头上刚刚擦去的汗水瞬间又涌了出来,汇成小溪顺着鬓角流下。然而,关羽的脸上,却硬是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痛苦的神色!
他目光依旧紧盯着棋盘,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那黑白交锋的世界里。甚至,当华佗刮到最深处、触及神经,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时,他也只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而朗声笑道:“华先生,此子落处,汝之大龙危矣!哈哈……呃……”笑声中途因剧痛而微微一滞,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变得愈发洪亮,“看来,今日这局,是关某要赢了!”
华佗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行医数十载,见过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却从未见过意志如此坚韧如钢之人!他不敢分神,手下动作更快更稳,小心翼翼地刮除着每一丝毒质,同时以特制的药水反复冲洗创口。
房门外,法正、关平、周仓等人屏息凝神,听着里面传出的时而落子声,时而关羽洪亮的谈笑声,以及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刮骨声,个个心如刀绞,却又对房内那位刮骨疗毒、谈笑自若的武圣,充满了无尽的敬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房内的刮骨声终于停止了。
华佗长长舒了一口气,用特制的药线仔细缝合了伤口,敷上解毒生肌的灵膏,再用洁净的白布层层包裹好。
“将军,毒质已清,幸未伤及根本。然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静心调养月余,手臂方可缓缓恢复力气,期间绝不可妄动,更不可动怒,否则前功尽弃。”华佗仔细叮嘱道,他的额角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这番手术,对他的心神消耗亦是极大。
关羽此时脸色虽依旧苍白,但那股笼罩面门的青黑死气已然褪去。他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眼前这局事实上他因剧痛干扰而漏洞百出的棋局,对着华佗郑重抱拳(右拳),声音虽虚弱,却诚挚无比:“先生再造之恩,关某……没齿难忘!”
华佗连忙还礼:“将军真乃神人也!佗行医一生,未见如此坚韧之志!此乃将军自身意志超凡,佗不过尽医者本分罢了。”
房门打开,法正、关平等人一拥而入,看到关羽虽然虚弱,但气息已然平稳,手臂包扎妥当,脸上也恢复了血色,无不喜极而泣,纷纷向华佗叩谢。
消息传出,江夏军民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关云长刮骨疗毒,谈笑自若之事,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大江南北,其神勇与意志,更添传奇色彩,极大地稳定了因主帅受伤而一度浮动的军心。
然而,在众人欢庆之际,法正却独自走到院中,望着东南方向,眉头深锁。关羽虽保住性命,但短期内已无法统兵作战。吕蒙偷袭得手,司马懿诡计初显,江夏乃至整个荆襄的局面,因关羽的受伤,陡然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江东,柴桑。
当吕蒙带着未能击杀关羽的遗憾,以及“关羽中箭,生死不明”的消息返回时,司马懿听闻后,并未露出太多喜色,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淡淡道:“刮骨疗毒,谈笑自若……关羽,真虎狼之将也。可惜,未能一击毙命。不过……重伤之虎,其威虽减,其患犹存。接下来,该让这只受伤的猛虎,和他身后的猎人,都动一动了。”
一场围绕着受伤的青龙与潜伏的冢虎之间的更大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百六十一章 白衣渡江·云长中箭(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