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甲子日,夜。
东南风呼啸,卷动着长江的波涛,发出如同万千军马奔腾的轰鸣。夜色被浓云与风浪搅得一片混沌,唯有两岸水寨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狂风中顽强地闪烁,如同巨兽窥伺的眼眸。
柴桑水寨,中军大帐。
周瑜一身亮银甲胄,外罩猩红战袍,立于巨大的江防图前。帐内烛火被门缝钻入的疾风吹得摇曳不定,映得他俊朗的面容也明明暗暗。鲁肃、吕蒙、程普、韩当、周泰等核心将领皆甲胄在身,肃立两旁,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肃杀与紧张。庞统作为客卿,坐于一侧,面色沉静,唯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风势如何?”周瑜的声音在风吼中依然清晰冷冽。
斥候校尉单膝跪地,高声回报:“禀都督!东南风已持续两个时辰,风力未见衰减,反有增强之势!江面浪高已超过五尺,北军连舫虽有铁索相连,亦见明显摇晃!”
“好!天助我也!”周瑜眼中精光爆射,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帐内诸将,“诸位!决战的时刻到了!东风已起,势在我手!今夜,便要在这赤壁江段,焚尽北虏战船,扬我江东威名!”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黄盖听令!”
老将黄盖虽背伤未愈,仍强撑着踏前一步,抱拳应诺,声音洪亮:“末将在!”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旧袍,更显“落魄悲愤”。
“命你率装满引火之物、外覆帷幕的二十艘艨艟快船,即刻出发,诈称粮船归降,直冲北军连舫水寨核心!待接近敌寨,即刻举火,焚烧敌船!此乃首功,亦是死间!公覆……可有把握?”周瑜的目光紧紧盯着黄盖。
黄盖昂首,须发皆张,眼中闪烁着决死的光芒:“都督放心!盖受国恩,虽死难报!今夜必以这残躯,为大军烧开一条血路!若不能成功,甘当军令!” 他言语恳切,神情悲壮,任谁看了都会相信这是一位被逼走投无路、决心以死明志的老臣。
周瑜深深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好!本督在此,静候佳音,为你擂鼓助威!”
“韩当、周泰听令!”
“末将在!”两员虎将踏出。
“命你二人各率五十艘斗舰、冒突,满载精锐,紧随黄盖船队之后五里!一旦前方火起,北军阵脚大乱,即刻全军突击,扩大战果,直捣北军中军!”
“诺!”
“吕蒙、蒋钦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率三十艘赤马快船及全部水鬼,自侧翼迂回,袭扰北军水寨两翼,牵制其兵力,阻其救援中央连舫!”
“诺!”
一道道命令如同水银泻地,江东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东南风的催动下,开始全速运转起来。
周瑜最后将目光投向庞统:“士元先生,还请随我坐镇中军楼船,共观此战!”
庞统起身拱手:“敢不从命!”
二
与此同时,江北,龙骧水寨。
与江东水寨的肃杀激昂不同,北军水寨显得异常“平静”。连绵的连舫在风浪中起伏,如同沉默的巨兽。寨墙上巡逻的士卒身影稀疏,灯火也比往日黯淡了许多,仿佛大部分将士都已安寝,对外面呼啸的狂风和潜在的危机毫无察觉。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引而不发的雷霆之怒。
中央最大的连舫指挥台上,刘乾、诸葛亮、郭嘉、贾诩等人悄然屹立。狂风鼓动着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风势越来越猛了。”刘乾望着漆黑如墨的江面,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暖风,“周瑜,应该已经动了吧。”
诸葛亮羽扇轻摇,即便在疾风中,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东风已烈,周郎心火正炽。黄盖之船,此刻必已离港。依亮所料,半个时辰内,其先锋必至。”
郭嘉灌了一口酒,笑道:“黄公覆这出戏,唱得可真不容易。背上的伤,怕是真疼。”
贾诩阴恻恻地道:“戏越真,代价越大,所求也越大。周瑜此番,是押上了江东的命运,和黄盖的老命。”
“报——!”一名“暗夜”斥候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台下,“禀主公,军师!江东水寨有大规模异动!约二十艘艨艟快船,悬挂黄字旗号,已离港向我水寨驶来!其后数里,有大队战船跟随!两翼亦有快船分队出动!”
来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
刘乾看向诸葛亮:“孔明!”
诸葛亮羽扇一顿,眼中睿智的光芒仿佛能穿透夜色:“一切按计划进行!传令甘宁、太史慈、王副督,依计行事!各连舫,做好防火及接敌准备!没有我的号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不得暴露我军真实部署!”
“诺!”
命令迅速传下。看似平静的北军水寨,内部瞬间绷紧。连舫上的士卒悄然进入战位,弓弩上弦,拍杆就位,防火用的沙土、水囊、湿毡堆积在触手可及之处。而在水面之下,一场无声的猎杀,已经悄然展开。
三
长江江心,风高浪急。
黄盖立于为首的一艘艨艟舰船头,花白的须发在狂风中乱舞。他身后二十艘快船,吃水颇深,船舱内堆满了干柴、硝石、硫磺、鱼油等引火之物,外面覆盖着厚厚的帷幕,看上去与寻常运输船无异。每艘船上,仅有数十名操舟的死士,皆抱定必死之心。
船队借着强劲的东南风,鼓足风帆,如同离弦之箭,劈波斩浪,直扑江北那片朦胧的巨大黑影——北军连舫水寨。
“快!再快一点!”黄盖心中默念,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仅仅是在执行任务,更是在与死神赛跑。他必须足够靠近北军水寨,让这场“诈降”看起来足够逼真,让火势能够有效蔓延,但同时,他又必须在北军识破陷阱、或者说在周瑜真正的杀招发动之前,找到那一线生机。
江浪拍打着船身,冰冷的江水不时溅上甲板。前方的北军水寨越来越近,已经能够看清那如同城垣般高大的连舫轮廓,以及上面零星闪烁的灯火。
“举灯!发信号!”黄盖沉声下令。
三盏红色的灯笼在船头升起,在黑暗中格外醒目——这是约定的“投诚”信号。
北军水寨方向,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警告的箭矢射来,也没有船只出来拦截或接应。只有狂风呼啸,浪涛轰鸣。
这种死寂,反而让黄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将军,北军……好像没什么防备?”身旁一名亲兵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侥幸。
黄盖眉头紧锁,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那片沉默的连舫,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埋伏的迹象。按照庞统与周瑜的推算,北军即便相信他的投诚,也绝不会如此毫无戒备。诸葛亮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船队继续前进,距离北军水寨外围已不足一里!这个距离,对于顺风而下的快船而言,转瞬即至!
不能再等了!
黄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拔出佩剑,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举火!冲锋!”
几乎在他下令的同时,异变陡生!
噗!噗!噗!
船队周围的水面,突然冒起无数诡异的水泡!紧接着,一道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水下猛地蹿出,手中持着寒光闪闪的分水刺、短刃,或是带着钩索的怪异工具!
北军水鬼!
他们早已潜伏在此,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水下有人!”
“小心!”
黄盖船队上的江东死士们惊呼出声,仓促应战。然而,这些北军水鬼显然训练有素,动作迅捷如鱼,他们并不与船上的江东兵多做纠缠,而是迅速游向船底!
凿子敲击船底的沉闷声响,在风浪声中细微却令人心悸地传来!
“他们在凿船!”有死士惊恐大叫。
更有水鬼抛出钩索,钩住船舷,试图攀爬而上,进行破坏。
与此同时,一些水鬼拿出特制的、包裹着油布的火折,试图直接在船底引火!尽管风浪使得这项工作极为困难,但仍有个别船只的底部开始冒出黑烟!
“不要乱!稳住船!继续冲!”黄盖目眦欲裂,挥剑砍翻一名试图攀爬上来的北军水鬼,嘶声怒吼。他知道,此刻停下就是功亏一篑!唯有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才能完成任务!
然而,水鬼的骚扰迟滞了船队的速度,更打乱了阵型。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势头为之一窒。
就在这混乱之际,北军连舫水寨方向,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紧接着,如同雷鸣般的战鼓声,轰然响起,压过了风浪之声!
甘宁粗犷的吼声透过扩音的号角传来,响彻江面:“黄盖老儿!尔等诈降之计,早已被诸葛军师识破!速速受死!”
只见北军水寨寨门洞开,数十艘体型修长、速度极快的“锦帆”战船,如同幽灵般冲出,船头站立着的,正是赤着上身、手提双戟的甘宁!他麾下的,皆是昔日纵横长江的锦帆旧部,水性精熟,悍不畏死!
这些快船并不直接冲击黄盖的火船队,而是灵巧地绕开,如同猎食的群狼,直扑黄盖船队的身后,目标赫然是——紧随其后的韩当、周泰所率领的江东主力前锋!
“放箭!”甘宁一声令下,锦帆船上的弓弩手射出密集的火箭,虽在风中准头欠佳,却成功地点燃了几艘江东斗舰的船帆,引起了一阵骚乱。
“不好!中计了!”身处后方楼船上的周瑜,透过简易的千里镜看到前方江面的突变,脸色瞬间大变,“诸葛亮果然有备!他不仅识破了黄盖诈降,更派出了甘宁反冲我军前锋!”
周瑜,脸上血色尽失:“水鬼!他竟然早备了大量水鬼在水下!黄老将军的火船被缠住了!”
鲁肃急道:“都督!快令韩当、周泰二位将军稳住阵脚,接应黄老将军!”
周瑜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入肉中。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诸葛亮应对火攻的方法,并非单纯的被动防火,而是如此主动、狠辣的水下破袭和精锐反冲!
“传令!命韩当、周泰,不惜一切代价,击退甘宁,掩护黄盖船队冲寨!”周瑜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命吕蒙、蒋钦,加快速度,从侧翼猛攻北军水寨,分散其兵力!”
命令迅速传达,但战场局势,已然脱离了周瑜最初的设想。
江心之处,黄盖的二十艘火船,在北军水鬼的纠缠和甘宁锦帆船的干扰下,步履维艰,只有不到十艘冒着被凿沉和点燃的风险,拖着熊熊火焰(有些是自家水鬼点燃,有些是北军火箭所致),如同绝望的火流星,歪歪扭扭地撞向了北军连舫的外围……
预想中中心开花的猛烈火势并未出现,只有零星的火焰在连舫边缘燃起,旋即被北军事先准备的大量防火设施迅速扑灭。
而韩当、周泰的主力前锋,则与甘宁的锦帆旧部绞杀在一起,战况激烈,一时难分难解。
周瑜站在楼船上,望着江面上那片混乱的战局,以及北军连舫水寨依旧稳固的防线,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诸葛亮……你究竟还藏着多少后手?”
东风仍在呼啸,但吹拂在周瑜脸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第三百五十九章 赤壁鏖兵·火焚千帆(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