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的心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酸楚攫住,眼眶立刻就红了。她想象过无数种姐弟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寂静与隔阂。
他看起来那么孤独,像一座漂浮在自身宇宙中的孤岛。
她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哽咽地向刘院长道谢:“刘院长,太感谢您了!谢谢您把他照顾得这么好,看起来……很干净,很安静。”
刘院长摆摆手,憨厚地笑了笑:“应该的,这孩子虽然不说话,但很乖,不闹人。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让他吃饱穿暖,有个地方待着。”
安迪尝试着,小心翼翼地、缓慢地靠近小明。
她生怕惊扰到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用最轻柔的声音呼唤道:“小明?我是姐姐……安迪。”
然而,小明对她的靠近和呼唤毫无反应。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积木世界里,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安迪不死心,又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手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皮肤时,小明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般,猛地缩回了手,整个身体也瞬间绷紧,向后退缩,嘴里发出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带着抗拒和不安的呜咽声。
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请勿靠近”的气息。
安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
弟弟对她的抵触,如此明显,如此直接。
她终于亲眼看到了老谭所说的“情况特殊”,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自闭症所带来的那堵无形却坚厚的墙壁。
巨大的失落和心痛涌上心头,但与此同时,看着刘院长在一旁温和安抚小明的样子,安迪心中又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幸好,在弟弟孤苦无依的岁月里,遇到了这样一位善良的院长,给了他一个可以容身的、充满善意的港湾。
她原本的计划,是立刻将弟弟接回上海,给他最好的医疗条件,请最专业的医生和康复师,弥补这些年缺失的照顾。
但眼前弟弟强烈的抵触反应,让她瞬间清醒。她不能这么做。
樊胜美一直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她看到了安迪的尝试与受挫,也看到了小明那封闭而敏感的状态。
她走到安迪身边,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她暂时退开,不要给小明更大的压力。
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樊胜美低声对安迪说:“安迪,我看小明现在的情况,对这里的环境和刘院长非常依赖。你如果现在强行带他走,换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肯定会非常害怕,反应可能会更激烈,对他的病情一点好处都没有。”
安迪无助地看着樊胜美:“那……那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当然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上海的医疗条件肯定更好。”樊胜美冷静地分析道,她的思路清晰而务实,“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建立信任。你得先让他熟悉你,接受你。我的建议是,你先不要急着带他走。你可以请假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每天都来看他,陪着他。不需要做什么,就是在他旁边待着,让他习惯你的存在。慢慢来,等他对你不那么排斥了,甚至开始信任你了,我们再考虑接他去上海的事情。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樊胜美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醒了被焦虑和心痛冲昏头脑的安迪。是啊,欲速则不达。
对于小明这样敏感封闭的孩子,强行闯入他的世界只会适得其反。爱和亲情,也需要用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耐心地、缓慢地传递。
安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认同了樊胜美的建议。“你说得对,胜美。是我太心急了。我不能吓到他。”
做出了决定,安迪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谭宗明的电话。
她向谭宗明说明了弟弟的实际情况和她观察到的强烈抵触,以及她和樊胜美商量的“先建立信任,再考虑转移”的方案。
“老谭,”安迪的语气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坚定,“我想向你请一段时间的假。我想留在黛山,每天去陪陪小明,和他培养感情。工作上的事情,可能需要你多费心,或者我可以远程处理一部分紧要的。我必须这么做,为了小明。”
电话那端的谭宗明,一如既往地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他理解安迪的决定,也明白这件事对她的重要性。“安迪,你放心留在那里陪小明。公司这边有我,不用担心。假期没有问题,你需要多久就多久。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安迪的心中踏实了许多。她感激地看向樊胜美:“胜美,谢谢你陪我来,也谢谢你提醒我。”
樊胜美笑了笑:“跟我还客气什么。那你这边安顿下来,我就先回上海了,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樊胜美离开后,安迪在黛山留了下来。
她在养老院附近找了一家干净整洁的酒店长住。
每一天,当晨曦微露,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时,她便已起身,如同一位虔诚的信徒,奔赴她每日必修的“朝圣”之地——那家承载着弟弟小明整个世界的养老院。
最初的几天,情况正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甚至更为挫败。
小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道无形的屏障坚不可摧。
安迪的到来,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却惊不起他内心丝毫的涟漪。
她尝试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温和方式:她带去了据说对自闭症儿童有安抚作用的感官玩具,色彩斑斓的泡泡机、触感柔软的安抚巾;她带来了精美的绘本,用轻柔的语调为他朗读;她甚至带来了她认为最动听的古典音乐唱片,在活动室里静静地播放。
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小明对她,以及她带来的一切,视若无睹。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或是对着窗户发呆,或是反复排列那几块早已磨损了边角的彩色积木,对安迪的存在,他最多只是在她试图靠得太近时,身体微微后缩,流露出本能的戒备。
有一次,安迪看着他安静侧坐的背影,那与她依稀相似的轮廓让她心头涌上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距离感。
她悄悄地别过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行忍了回去。
她知道,伤心是奢侈的情绪,此刻的她,没有资格沉溺其中。
这并非弟弟的错,而是命运和他们姐弟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
她缺席了太久,如今,必须用加倍的耐心和爱,去弥补这漫长的时光隔阂。
刘院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位善良朴实的男人忍不住宽慰她:“安迪小姐,你别太着急。小明这孩子,就像一口深井,你往里面喊话,很久才能听到回声。但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你天天来,风雨无阻,他慢慢地就会把你的存在,当成他环境里的一部分,就像这窗外的树,屋里的椅子一样,是安全的,不会伤害他的。这需要时间。”
“我明白,刘院长。谢谢您。”安迪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她相信科学,也相信时间的力量。她调整了策略,不再急于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或“干预”。她只是“在场”。
她不再试图去打扰他,而是选择在他不远处,找一个位置安静地坐下。
她带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远程公务,或是拿一本书静静地阅读。她只是在那里存在着,陪伴着。
偶尔,她会用平和自然的语气,自言自语般地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暖洋洋的”,“窗台上那盆花好像开了朵新的”,她不再期待他的回应,只是让他习惯她的声音,她的气息。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陪伴,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转折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安迪像往常一样坐在小明旁边看书,小明则在摆弄他的积木。
突然,一块红色的三角形积木从他手中滑落,咕噜噜地滚到了安迪的脚边。
小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视线下意识地跟着那块积木,落在了安迪的鞋子上。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将目光聚焦在了安迪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亲昵,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极其简单的、对于“物品”落在“他处”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
安迪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生怕任何过激的反应会吓退这来之不易的、微小的进展。
她保持着脸上的平静,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块积木。
她没有立刻递还给他,而是将积木平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稳稳地、缓慢地伸到他面前,停留在一个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