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擎那一声虚弱却斩钉截铁的“不劳云中国越俎代庖”,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投下了一颗石子,虽轻,却清晰地划定了界限。赫连朔离去的背影,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硬,帅帐内重归寂静,却弥漫开一种比之前更加微妙、更加剑拔弩张的气息。盟友的面纱被悄然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冰冷而现实的权力博弈。
沈清漪扶着赵擎缓缓躺下,他方才强撑着一口气说话,此刻已是冷汗涔涔,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绷带上渗出新的暗红。胡军医连忙上前施针用药,好一阵忙乱,才勉强将翻涌的气血压制下去。赵擎闭着眼,眉峰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手指却依旧死死攥着沈清漪的手,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尖发颤。
“何苦如此……”沈清漪低声叹息,用指尖轻轻拂去他额角的冷汗。
赵擎眼睫颤动,并未睁眼,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不能……退……”
沈清漪明白他的意思。云中国之势,如洪水猛兽,退一步,则可能步步失守,最终彻底沦为附庸。阿尔丹的牺牲,必须换来真正的喘息之机,而非引狼入室。此刻的强硬,是无奈,更是必须。
接下来的几日,居庸关内外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关内,在赵擎苏醒的消息(虽严密封锁,但高层将领皆知)鼓舞下,士气有所回升。郭放、秦风等人拖着伤病之躯,全力整军、修复城防、安抚士卒。关外,云中国的五万大军依旧陈兵不动,营垒森严,斥候四出,既像是在保护北疆侧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监视与威慑。赫连朔没有再主动前来商议进军之事,但云中国军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压力源。他们效率极高,纪律严明,与周军的疲惫残破形成鲜明对比,无形中也在瓦解着部分周军将士的自信。
沈清漪日夜守在帅帐,一边处理繁重的军务,一边照料赵擎。他的伤势依旧危重,时醒时昏,醒来的时间很短,且极其虚弱,大多时候只能进些流食,说几句话便气喘吁吁。但每次醒来,他都会强打精神,询问军情,听取郭放等人的禀报,做出最关键的指示。他的思路清晰依旧,甚至因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更添了几分看透局势的冷静与果决。有他坐镇,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沈清漪便觉得有了主心骨,应对起云中国的压力也从容了几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脆弱的平衡,在第五日清晨被打破。
一骑快马自南方飞驰而至,马上骑士背插三根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赤羽,浑身浴血,冲至居庸关下,滚鞍落马,嘶嘶力竭地高喊:
“八百里加急!京城……京城陷落了!!”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炸懵了关隘上下!
那骑士被紧急抬入帅帐时,已只剩最后一口气,他挣扎着吐出最后的信息:平西王萧景锐与吐蕃赞普在黑水河短暂休整后,竟以一部兵力佯装对峙,亲率主力绕过北疆防线,突袭防御空虚的京城!京城守军血战数日,终因寡不敌众,于三日前被攻破!张阁老、李尚书等留守重臣或殉国或被俘,皇室宗庙……恐已遭涂炭!逆贼已在京城拥立平西王为帝,改元“天顺”,并传檄天下!
京城陷落!伪帝登基!
这已不仅仅是边境战事,而是国祚倾覆!大周的法统,受到了最直接的、最致命的挑战!
帅帐内,一片死寂。郭放老泪纵横,捶胸顿足;秦风目眦欲裂,怒吼着要率兵南下平叛;就连重伤的赵擎,在听到消息的瞬间,也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剧烈咳嗽起来,呕出点点血沫。
“逆贼……安敢……如此!”他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耻辱。
沈清漪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案几才没有倒下。京城……那是大周数百年的国都,是景琛殒命之地,也是她与赵擎无数回忆交织的地方。如今,竟落入逆贼之手,宗庙蒙尘!巨大的悲痛与愤怒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心神,体内那股凤凰之力再次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经脉灼痛,喉头腥甜上涌。
“消息……可确实?”她强压着翻涌的气血,厉声问那奄奄一息的信使。
“千……千真万确……逆贼檄文……已传遍……京畿……”信使头一歪,气绝身亡。
帐内死一般寂静,绝望的气氛如同浓墨般弥漫开来。京城失守,意味着叛军有了稳固的根基,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是伪帝),各地观望的藩镇很可能因此倒向平西王,北疆瞬间从战略支点变成了孤悬在外的孤岛!
“娘娘!侯爷!末将请命,率敢死之士,南下勤王!夺回京城!”秦风挣扎着从担架上滚落,伏地泣血请命。
“不可!”郭放虽悲愤,却尚存理智,“敌军势大,京城已失,我军兵力薄弱,粮草不继,贸然南下,无异于以卵击石!当务之急,是稳固北疆,联络忠义,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等到伪帝坐稳龙庭,天下归心吗?!”秦风怒吼。
将领们争论不休,帐内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云中国赫连朔将军求见!”
众人神色一凛。云中国消息灵通,定然已知京城陷落之事!他们此时前来,意欲何为?
沈清漪与赵擎对视一眼,赵擎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沈清漪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沉声道:“宣。”
赫连朔大步走入帐内,依旧是一身银甲白袍,面容被护面遮挡,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眸,却比往日更加深邃难测。他目光扫过帐内悲愤的众将,最后落在榻上面色灰败却目光锐利的赵擎和强作镇定的沈清漪身上,拱手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末将参见太后娘娘,镇国公。刚闻惊讯,京城陷落,伪帝窃位,实乃国之不幸,末将亦感痛心。”
他的语气听不出多少“痛心”,反而带着一种审时度势的冷静。
“赫连将军消息灵通。”沈清漪语气淡漠,“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见教?”
赫连朔直起身,目光如炬:“京城既失,伪帝僭位,天下震动。北疆虽暂安,然已成孤地,若伪帝整合势力,北上夹击,恐难久守。女王陛下闻此噩耗,忧心如焚,特命末将前来询问,娘娘与国公,作何打算?”
果然是为施压而来!云中国要趁此机会,进一步攫取主导权!
“将军以为,该当如何?”赵擎靠在引枕上,声音虚弱,却带着针锋相对的冷意。
赫连朔毫不避讳,朗声道:“伪帝不除,国无宁日。然单凭北疆现有之力,收复京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女王陛下之意,愿倾云中国之力,助大周拨乱反正,重振社稷!只要娘娘与国公点头,我十万铁骑即刻便可挥师南下,直捣黄龙,擒杀伪帝,迎回公主殿下!”
又是“迎回公主殿下”!他将出兵与阿尔丹的命运再次捆绑!
“条件呢?”沈清漪冷冷问道。
“条件依旧。”赫连朔目光扫过赵擎,“云中国助大周平定内乱,恢复正统。事后,大周与云中国永结盟好,互通有无。而阿尔丹公主殿下,需回归云中国,继承大统,以续两国血脉之谊,共御外侮。此乃双赢之局,望娘娘与国公……以大局为重。” 他刻意加重了“以大局为重”几个字。
帐内周军将领无不色变,怒目而视。这分明是趁火打劫,要彻底将大周变成云中国的附庸!
赵擎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沈清漪连忙为他抚背。他缓过气,目光如寒冰般射向赫连朔,一字一顿:“赫连将军……好意,心领。然……大周国事,自有大周君臣……决断。云中国……援手之情,他日……必当厚报。但……国格……不容有失!阿尔丹……乃大周公主……其去留……非是……交易筹码!”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艰难,却掷地有声,表明了绝不屈服的态度。
赫连朔眼神一冷:“国公此言,是要坐视伪帝窃据神器,置北疆万千将士性命于不顾吗?女王陛下诚心相助,国公却如此拒人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寒心?”
“是否寒心,自在人心。”沈清漪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赫连将军,本宫与镇国公感念贵国援手之德,然,国之大政,非儿戏。如何平叛,如何复国,需从长计议,谨慎权衡。贵国若真心相助,本宫欢迎之至,粮草军械,亦可商议。但若要以我朝公主为质,干涉我朝内政,请恕本宫……难以从命!”
谈判陷入了僵局。赫连朔面具下的脸色想必十分难看,他沉默片刻,冷然道:“既如此,末将便如实回禀女王陛下。只是……望娘娘与国公明白,战机稍纵即逝,伪帝不会给北疆太多时间。若待其根基稳固,届时……纵有十万铁骑,恐亦回天乏术。末将告退!”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赫连朔走后,帅帐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京城陷落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前有伪帝虎视,后有云中国逼宫,北疆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娘娘,侯爷,”郭放声音沙哑,“如今……该如何是好?”
赵擎闭目喘息片刻,缓缓睁开眼,眼中虽疲惫,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京城虽失……然……民心未附……伪帝……根基不稳……各地藩镇……未必真心归顺……我等……需稳住北疆……联络忠良……徐图后举……”
“可粮草兵源从何而来?”秦风急道。
“派人……秘密南下……联络……江南……漕运……或可……打通……”赵擎断断续续地说道,每说一句都耗费巨大心力。
沈清漪握住他的手,接口道:“郭老将军,着你即刻选派精干可靠之人,携带本宫与侯爷的亲笔密信,潜入江南,联络各地尚未附逆的督抚总兵,晓以大义,许以重利,争取钱粮支援。同时,派人潜入京城,打探虚实,联络旧部,伺机而动。”
“老臣遵命!”郭放领命。
“北疆防务,不可松懈。”沈清漪目光扫过众将,“伪帝新立,首要之务是稳定京畿,短期内未必会大举北上。但需严防小股敌军袭扰,并加紧整训士卒,囤积粮草。云中国那边……暂且虚与委蛇,拖延时间。”
“末将等明白!”
安排已定,众将怀揣着沉重的心情退下执行。
帐内只剩下沈清漪和赵擎。赵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在榻上,气息微弱。
“赵擎……”沈清漪俯下身,额头抵着他的手背,声音哽咽,“我们……真的能撑过去吗?”
赵擎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暖意:“能……只要……你我……还在……”
只要你我还在。这简单的一句话,却给了沈清漪无穷的力量。是啊,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他们不放弃,就还有希望。阿尔丹在云中国,或许……也是一种另类的希望?至少,她暂时是安全的。
然而,就在沈清漪刚升起一丝微弱希望时,帐外突然传来影一急促的声音:
“娘娘!侯爷!紧急军情!云中国边境……有异动!赫连朔所部五万大军,今日清晨突然拔营,向东南方向移动,其意图……不明!”
东南方向?那不是通往京城的方向,也不是回云中国的方向,那是……哪里?
沈清漪和赵擎的脸色同时骤变!云中国……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谈判不成,便要自行其是?还是要……另有所图?
一股更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沈清漪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