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医院走廊里传来餐车轱辘滚动和分发饭食的细微声响。一名护工将一份标准病号饭放在了刘峰的床头柜上——一碗清淡的白粥,一碟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炒青菜,还有一个白面馒头。
刘峰道了声谢,支撑着坐起身。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嘴里发苦,但理智告诉他必须进食,才能有体力对抗疾病。他机械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喝着温热的粥,青菜寡淡无味,馒头也有些干硬,他勉强吃了大半,便再也吃不下,将餐盘推到一边。
重新躺下,他无事可做,只能睁着眼睛,望着悬挂在头顶的输液瓶。透明的药液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速度,一滴、一滴地通过细长的软管,流入他的静脉。时间仿佛也被这滴答的节奏拉长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清晰而难熬。
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回了宝蓝街市场。老张有没有帮他把那台平板装好?客户去取了吗?有没有新的客户去找他维修?柜台几天不开张,熟客会不会流失?各种担忧像水底的泡泡,不受控制地冒上来,搅得他心烦意乱。他试图强迫自己不去想,但越是压抑,念头就越是纷乱。身体的困倦与精神的焦灼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药液面一点点下降,从满瓶到半瓶,再到只剩下瓶底浅浅的一层,仿佛在凝视自己不断流逝的时间和可能被迫暂停的事业。
终于,最后一滴药液汇入管中,输液管内出现了小小的空气柱。刘峰深吸一口气,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不多时,一名穿着粉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走了进来,脚步轻快。“点滴打完了是吗?”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温柔。
“嗯,打完了。”刘峰应道。
护士动作娴熟,利落地撕开固定针头的胶布,一手轻按住刘峰的手背,另一只手迅速而平稳地将针头拔了出来。针尖离开皮肤的瞬间,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来,自己用这个棉签按着针眼,”护士将一根干燥的棉签按在刚才扎针的位置,叮嘱道,“多按一会儿,按重一点,不然容易淤青哦。”
“好的,谢谢。”刘峰用另一只手接过棉签,依言用力按压着。
护士一边收拾着空输液瓶和废弃的针头,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了几页打印纸,轻轻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就放在那份没吃完的病号饭旁边。
“这是关于碘-131治疗的一些基本资料,”护士解释道,声音依旧温和,“医生应该跟你提过了吧?你可以先仔细看看,了解一下。这个治疗比较特殊,按照规定,需要你和家属都知情并签字同意才能进行。你可以先看看,也和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
碘-131。这个词再次被提及,像一块石头投入刘峰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他连忙再次道谢:“好的,谢谢你,护士。”
护士朝他点点头,端着医疗废弃物,转身离开了病房。
刘峰继续按压着针眼,几分钟后,他松开手,看了看,出血已经止住,只是皮肤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针点。他将沾了一丝血迹的棉签扔进床边的垃圾桶。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床头柜那几页纸上。白色的A4纸,黑色的宋体字,标题清晰地印着——“碘-131治疗甲状腺功能亢进症知情同意书及注意事项”。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伸手将那份资料拿了过来。纸张微微冰凉,握在手里却感觉有千钧重。
他靠在床头,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资料写得相对通俗,解释了碘-131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口服后会被过度活跃的甲状腺组织高度摄取,通过其释放的β射线来破坏部分甲状腺组织,从而达到减少甲状腺激素生成的治疗目的。
他看到了资料里列举的优点:方法简便,通常只需口服一次;疗效确切,治愈率高,尤其适用于药物治疗效果不佳或反复复发者;避免了长期服药的麻烦和潜在的副作用……
但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需要“慎重考虑”的部分:治疗后可能导致甲状腺功能减退(甲减),需要终身服用甲状腺素片补充替代治疗;治疗前需要进行严格的准备和隔离;短期内可能出现的颈部胀痛、恶心等反应;以及关于放射性的详细说明和注意事项,包括治疗后一段时间内需要与他人,特别是孕妇和儿童,保持一定距离……
每一个字眼都像锤子一样敲击在他的心上。
“终身服药”、“放射性”、“隔离”、“保持距离”……这些词汇与他脑海中那个需要在市场里与客户近距离沟通、需要灵巧双手维修精密元件、需要不断奔波忙碌的形象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他放下资料,怔怔地望向窗外。省城的天空有些灰蒙蒙的,看不到太多的阳光。他将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是继续尝试药物控制,承担效果不佳和再次复发的风险,还是选择这个一劳永逸(大概率会导致甲减)却带着“放射性”标签的治疗方案?
而这个决定,他需要独自在这冰冷的病房里,先进行一遍内心的预演。与家人商量?他拿起手机,手指在雯子的号码上徘徊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他不想让远在老家的她,过早地承受这份沉重的担忧。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他重新拿起那份资料,更加仔细地,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这是一个关乎未来生活轨迹的决定,他必须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