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包着霉菌薄膜的纸核被她放在桌上,像个会呼吸的瘤子。
沈知秋的手有些抖,但还是按下了扫描键。
扫描仪的灯光亮起,那是一道冷厉的白光。
屏幕上没有跳出图像,也没有报错。
光标在黑色的背景里疯狂闪烁,最后直接烧成了一个白点。
主机箱里传出一股绝缘皮烧焦的味道,那是硬件跟不上逻辑过载的哀鸣。
与此同时,市政大楼地下机房。
这是方志宏坐在黑暗里的第八天。
凌晨三点的闹钟还没响,他先感觉到了异样。
前七天准时出现的刺骨寒意,今天没有来。
那台军用级的红外热成像仪屏幕上一片死寂的深蓝,没有任何温度异常的色块。
“走了?”方志宏对着空气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
但就在0.7秒后,挂在他脖子上的监听耳机里,炸开了一声响。
“谢谢。”
这两个字不是同时响起的。
先是左耳声道,极轻,带着电流的呲啦声;紧接着是右耳,声音变大了一些,更清晰。
中间这0.7秒的时差,刚好是一个成年人从他身侧快步走过所需的时间。
方志宏猛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服务器机柜冰冷的指示灯在闪。
他没有摘下耳机,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音频转接线。
手很稳,动作快得像是在拆弹。
他把监听设备的输出端,直接怼进了大楼的广播控制台插口。
旋钮拧到最大。
只要那边再有任何动静,整栋三十层的市政大楼,每一个角落的喇叭都会同步响彻。
他不需要看见,他要让这栋楼“听”见。
“生态静默区”的早晨很静,只有周晚晴摆弄杯子的声音。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一天是陶瓷杯,第二天是玻璃杯,今天她换了个双层不锈钢的保温杯。
杯底的水已经干了。
周晚晴把杯子倒过来,对着太阳光。
坚硬的不锈钢杯底上,布满了一圈圈细密的蚀刻纹路。
那不是化学腐蚀,而是某种高频震动留下的物理划痕。
依然是那张地下水管网图。
但这次的线条有些不同。
比起陶瓷杯上的模糊,不锈钢上的线条凌厉、精准,连支流末端的阀门节点都标得清清楚楚。
地下的那个东西很聪明,它知道金属导热快,信号传输损耗小,所以它画得更用力。
“行了。”
周晚晴把杯子扔进回收袋。
她不想测了,这种被某种非人意识“迎合”的感觉让她心里发毛。
她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石,在旁边那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用力刻下一行字:
“我不再看了。”
刻痕很深,翻出了白色的石茬。
当晚下了一场暴雨。
雨水顺着石头上的刻痕流淌,泥沙被冲刷进字槽里。
第二天一早,周晚晴再去的时候,那行字变了。
在她那句“我不再看了”的末尾,雨水冲刷出的泥痕没有断开,而是顺着石头的纹理,自分叉、汇聚,极其自然地补全了后半句:
“……但我记得。”
那四个字是用泥沙堆出来的,风一吹就能散,但此刻却硬得像水泥。
周晚晴站在雨后的泥地里,把手里的伞扔了。
同样在看字的,还有黄素贞。
老太太起得比鸡早。
院子里的泥地上,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圈白色的菌丝。
那是个完美的圆环,把她那间住了五十年的老屋严丝合缝地圈在里面。
黄素贞背着手,沿着菌环慢慢走。
她走一步,脚边的菌丝就往上窜一截,像是某种列队欢迎的仪式。
走到第七圈,就在院门口的位置,菌环闭合了。
那里的菌丝没有继续疯长,而是向内卷曲、编织。
露水挂在上面,映着晨光,凝结成两个花体的英文字母。
那是她年轻时在纺织厂做校对员时,工牌上的名字缩写。
字迹很美,连笔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黄素贞停下脚步,盯着那两个字母看了许久。
她没感动,反倒是眉头皱了起来,职业病犯了。
“你那个勾,画长了。”
她指着其中一个字母的尾端,语气严肃得像是在训斥当年的徒弟,“抄都抄不对,这里是个顿号,不是句号。”
话音刚落。
那一圈原本坚韧得像铁丝一样的菌丝,突然集体震颤了一下。
“噗。”
极轻的一声响,像是肥皂泡破裂。
所有的菌丝在同一瞬间从根部断裂,化作漫天的白色粉尘。
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有那个被“纠正”过的位置,泥土微微下陷,是个标准的顿号形状。
林小满不怕这些。
她甚至有点期待晚上的到来。
台灯调到最暗,她翻开那本在这几天里莫名变厚的日记本。
“今天没人提起她。”
小姑娘念出了声。
就在她念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书页的夹层里,传出了一个重叠的声音。
那是某种频率极低的共振,听不出男女,模糊得像是隔着厚厚的水泥墙。
但它精准地踩在林小满的每一个音节上,甚至连那个“她”字的轻声都模仿得丝毫不差。
林小满没有停。
她合上本子,盯着封皮,轻声说了一句:“那你也不是她。”
日记本在桌上静止了三秒。
林小满重新翻开。
刚才那一页的字迹已经被一道粗黑的横线划掉了。
在这一行的下面,多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模仿林小满的笔迹写的,稚嫩,但透着股狠劲:
“我不是她,我是路。”
我是路。
林小满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一会儿。
她把这一页纸撕了下来。
没有犹豫,她把纸折成了一只小船,走到卫生间,扔进了洗手池。
水龙头打开,水流卷着纸船旋转,冲进下水道。
“咕咚。”
纸船消失在黑洞洞的管口。
三秒后,墙体深处的排水管里,传来了清晰的敲击声。
“当、当、当……”
一共七声。
声音顺着管道一直传下去,听起来不像是撞击,倒像是有人在用指关节敲门。
这声音要是让程立听见,他能立刻画出波形图。
但他现在没空。
他正盯着那台老式的随身听发呆。
那盘用来翻录“空白音频”的磁带,已经在机子里空转了七天。
就在刚才,那卷黑色的磁带突然疯了。
它开始自动倒带。
转轴发出尖锐的啸叫,原本平滑的磁带表面,被磁头刮擦出一层细细的粉末。
喇叭里传出的不再是静默,而是一连串极其规律的“哒哒”声。
程立把这段声音录下来,拖进电脑一比对,头皮瞬间炸了。
这根本不是乱码。
这是那张手工纸浆纤维共振频率的逆向编码。
简单说,这是把那一团烂泥重新“拼”回成字的指令。
他还没来及保存,随身听“咔嚓”一声,弹开了仓门。
那卷磁带并没有掉出来。
那黑色的磁条像是活物一样,从卡槽里喷涌而出。
它们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迅速解体,化作一团黑色的雾气。
程立下意识地去抓,指尖穿雾而过,只留下一手湿漉漉的冷凝水。
他猛地推开窗户。
那团雾气像是有导航一样,直接冲出了窗外。
当晚的风很大,雨点砸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住在隔壁楼的老大爷正在阳台收衣服,他看见了一辈子没见过的景象。
一团黑色的、像是一盘散开磁带形状的云雾,在暴雨里逆风而行。
它穿过密集的楼宇,避开所有的电线和树枝,直奔穿城河的方向而去。
它在那个桥洞上方悬浮了整整七分钟。
然后,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瞬间消散。
第二天清晨,方志宏是被楼道的嘈杂声吵醒的。
他这一夜都没睡踏实,那个连通了全楼广播的插头一直没拔。
虽然广播里一直没有声音传出来,但有些事情,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怎么回事?电梯坏了?”
“按了没反应啊!”
门外传来同事的抱怨声。
方志宏看了一眼表。
08:00。
上班高峰期。
他推开机房的门,走到大厅的电梯间。
三部电梯的显示屏全部黑着,只有中间那一部亮着灯。
数字正在疯狂跳动,从负一楼直冲上来。
“叮。”
一声脆响。
电梯门在他所在的3楼缓缓打开。
拥挤的人群正准备往里冲,却硬生生地刹住了脚。
电梯里没有人。
空荡荡的轿厢里,只有那盏顶灯在微微晃动。
但监控室的保安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电梯厢里的空气出现了一阵诡异的扰动。
地上的灰尘像是被一双无形的脚带起,打着旋儿,飘到了电梯按键的高度。
那个高度,正好是林岚以前伸手按键的位置。
那个旋儿停滞了七秒。
没有人敢进去。
七秒后,电梯门缓缓合上。
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跳动。
它没有去任何楼层。
那个红色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不存在的楼层代码上:
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