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位于听雨阁建筑群最深处,依着一面天然的陡峭岩壁而建,外观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陋,像是直接用巨石垒砌而成的方形盒子。但一踏入其中,便能立刻感受到不凡。
室内空间不大,约莫二十平米,地面、墙壁、穹顶都由一种温润的、带着天然云纹的深青色玉石铺就。玉石本身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恒定柔和的荧光,照亮了室内,无需灯火。空气异常清新,带着雨后山林特有的草木芬芳,却又剔除了所有杂质和异味,仿佛被某种力量反复洗涤过。更奇妙的是,这里的“声音”被天然吸收、转化了——外界的风声、溪流声、乃至听雨阁内隐约的嘈杂,传入此处后都变成了极其低沉、富有韵律的“嗡嗡”声,非但不扰人,反而有种助人凝神静气的效果。
沈墨初将林晚星安置在室内唯一的一张玉石矮榻上,榻上铺着柔软的雪白兽皮。敛光囊则被老鲶鱼亲手放置在房间正中央的一个浅凹石台上。石台表面刻满了更加复杂精密的银色符文,此刻正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与室内玉石荧光同源、却更加主动的温养力量,笼罩着敛光囊。
“此地名为‘养魂玉室’,玉石采自东海深处万年灵脉之眼,经特殊炼制,最是温养神魂、平息心念。这石台则是‘镇元枢’,能梳理驳杂能量,稳固异常状态。”老鲶鱼简单解释道,“让她在这里睡到自然醒。这石台之力,对那个‘茧’也有延缓消散、调和冲突之效。你们安心在此休息,外面有我布下的禁制,非请勿入。”
交代完毕,老鲶鱼便转身离开了静室,厚重的石门无声关闭,将内外彻底隔绝。
沈墨初终于得以长舒一口气,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微微放松。他盘膝坐在矮榻旁,一边调息恢复,一边守候着林晚星。
静室内的环境果然神异。不过半日调息,沈墨初便感觉体内损耗的灵力恢复速度远超外界,连精神上的疲惫感也被那低沉的“嗡嗡”韵律缓缓抚平。他分出部分心神关注着林晚星和敛光囊。
林晚星的呼吸愈发绵长平稳,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有那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她手中紧握的【火种刻印】在静室的环境中也显得更加温顺内敛,暗金色的光泽流转,仿佛在与她体内的初火火种进行着缓慢而深入的交流。
敛光囊在“镇元枢”石台的作用下,表面符文稳定闪耀,囊内透出的三色光芒虽然依旧黯淡,但那种时刻可能溃散的波动感确实减弱了许多,三种力量的流转似乎被那梳理之力引导着,进入了一种近乎停滞的、却相对平稳的“休眠”状态。顾云深那点微弱的意识波动,如同风中残烛,但至少,烛火暂时不再摇曳欲灭。
时间在静室中失去了具体意义,只有玉石荧光恒久不变地照亮着这片安宁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矮榻上的林晚星,睫毛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沈墨初立刻睁开眼,凝神看去。
只见林晚星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困扰,随即又缓缓舒展开。她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了几次,呼吸的节奏也发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最终,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双略显迷茫、却已然恢复了清明的眼眸。
眸中,一点暗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她醒了。
“晚星!”沈墨初低唤一声,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如释重负和关切。
林晚星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沈墨初的脸,也看清了周围陌生的玉石环境。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寂静原野的崩塌、静渊的指引、旧誓之殿的刻印、白夫人的召唤、暗河中的袭击、神秘的鸦、引路的哑樵,以及……眼前这座奇异的静室和沈墨初眼中深藏的疲惫。
“沈墨初……”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我们……这是在哪里?”
“听雨阁。一处安全的暂栖地。”沈墨初快速而简明地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重点提到了老鲶鱼、哑樵、静室的作用,以及老鲶鱼提出的“交易”——探查一件旧物。
林晚星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手中依旧紧握的【火种刻印】上,指尖感受着那温润坚韧的触感和体内火种与之产生的清晰共鸣。灵魂深处传来的隐痛并未消失,但确实被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力量包裹、安抚着,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难忍。
她试着坐起身,虽然有些虚弱,但动作并不困难。沈墨初扶了她一把。
“感觉怎么样?”沈墨初问。
“灵魂的伤还在,但稳定了很多。火种……很清晰。”林晚星感受着体内那簇燃烧得异常坚定、仿佛经过淬炼的暗金火焰,又看向中央石台上的敛光囊,“顾云深他……”
“状态暂时稳住了,但很脆弱。”沈墨初沉声道,“老鲶鱼说,这里的环境能延缓其消散,但要真正解决问题,恐怕还需要别的契机。”
林晚星点点头,目光变得沉静而坚定。昏迷期间,她并非全然无知无觉。那些在“余烬之泉”中看到的破碎记忆,那些通过刻印感应到的古老信息,还有白夫人那充满怨念的召唤低语……都如同烙印,刻在了她的意识深处。她对自己肩负的“守火人”宿命,对白夫人诅咒背后可能隐藏的与“初火”相关的秘密,有了更深的认知和……责任感。
“老鲶鱼要我看的那件东西,”她看向沈墨初,“是什么?”
“一件从东南方流出的旧物,沾了水汽和不祥气息。”沈墨初道,“他需要我们以此作为‘评估’和第一笔报酬。你觉得……可以吗?你的状态……”
“没问题。”林晚星的回答没有犹豫,“灵魂的伤需要时间慢慢温养,但使用能力,尤其是现在……”她握紧了刻印,“我觉得可以控制得更好。而且,那件东西来自东南方,很可能与白夫人有关。探查它,或许能得到我们需要的线索。”
见她态度坚决,沈墨初不再劝阻。“好,那等你再休息片刻,我们就去见老鲶鱼。”
林晚星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走下矮榻,来到“镇元枢”石台旁,伸出手,轻轻按在敛光囊上。她闭上眼,将一缕更加柔和、纯净的初火之力,混合着源自刻印的“温养”与“定义”意念,缓缓渡入囊中。这一次,她的控制力明显提升,力量输出平稳而精准,不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滋养。
囊内的三色光茧似乎“醒”了一下,微弱地回应着她的呼唤,那点属于顾云深的火星也跳动得稍显有力。虽然距离真正的“唤醒”或“改善”还遥不可及,但这至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做完这些,林晚星才回到矮榻边,服下沈墨初递来的清水和一点易于消化的食物,静静地调息了约一个时辰,将精神调整到最佳状态。
“可以了。”她睁开眼,眼中神光内敛,虽然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感,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清晰与坚定,让沈墨初稍稍安心。
两人离开静室,沿着来时的回廊,很快回到了那间名为“闲居”的竹木小楼。
老鲶鱼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正坐在案几后,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新茶。见他们进来,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坐。”他斟了两杯茶推过去,“看来恢复得不错。尤其是这位小姑娘,眼神比刚来时清亮了不少。”
“多谢前辈提供静室。”林晚星欠身致谢,姿态从容。
“交易而已。”老鲶鱼摆摆手,“既然准备好了,那就来看看东西吧。”他放下茶壶,从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匣子里,取出一件用深青色绸布包裹着的物件,轻轻放在案几上。
绸布掀开。
里面是一支女子用的发簪。簪身似乎是某种暗红色的珊瑚磨制而成,质地温润,但色泽有些黯淡,尾部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工艺颇为精巧,能看出曾经的价值不菲。然而,此刻这支发簪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与……阴冷。簪身上附着着一层极其细微的、仿佛水渍干涸后留下的灰白色盐霜,靠近了,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水腥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
更重要的是,林晚星一眼看去,灵魂深处的“真实”心镜便微微荡漾,映照出簪子周围萦绕着一层稀薄却坚韧的、灰黑色雾气状的能量场。而体内的初火火种和手中的【火种刻印】,也对这簪子产生了微弱的、带着警惕的共鸣。
这东西,绝不寻常。
“就是它。”老鲶鱼指了指发簪,“大约半个月前,从东南方‘云梦泽’边缘的一个小镇当铺流出来的。收货的伙计觉得这东西‘阴气’太重,便送到了我这里。我检查过,材质是普通的深海红珊瑚,工艺也是晚清民初的风格,并无特异之处。但上面附着的‘气息’却很麻烦——并非鬼魂直接依附,更像是长期浸染在某种极端强烈的怨念和死气环境中,自然而然‘沾染’上的。而且,这气息的性质……与我记忆里一些关于‘那位’的记载,有微妙相似之处。”
他没有明说“那位”是谁,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白夫人,白薇。
“我需要你做的,”老鲶鱼看向林晚星,“就是触碰它,用你的能力,尽可能深入地去‘阅读’它残留的‘印记’。看看它到底经历过什么,从何处来,沾染了何种因果。尤其注意,它是否‘指向’某个特定的地点,或者‘连接’着某个特定的存在。”
林晚星凝视着那支红珊瑚发簪,点了点头。“我试试。”
她没有立刻伸手,而是先闭上眼,调整呼吸,将意识沉入“真实”心镜。心镜映照己身,灵魂的裂痕依旧清晰,但被静室之力温养后,镜面更加稳定清澈。她引导着初火火种的力量,与【火种刻印】产生共鸣,一层柔和而坚韧的暗金光晕从她体内透出,包裹住她的手掌。
然后,她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向那支冰冷的发簪。
指尖与珊瑚接触的瞬间——
嗡!
并非巨大的冲击,而是一种冰寒刺骨、粘稠滑腻的触感,伴随着海潮般汹涌而来的、混乱而悲伤的画面与情绪!
· 画面一:逼仄潮湿的房间,豆大的油灯,一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妇人手,正用软布细细擦拭着这支红珊瑚发簪,眼神充满怜惜与追忆。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隐约的、咿咿呀呀的胡琴声。
· 画面二:颠簸的马车,发簪被紧紧攥在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中。手的主人是一个穿着旧式袄裙、面容清秀却愁眉不展的年轻女子,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色,眼中满是惶恐与绝望。耳边是押车人粗鲁的呼喝和同行女子低低的啜泣。
· 画面三:灯火通明、脂粉香浓的后台,发簪被插入一个云鬓高耸、妆容艳丽的女子发间。女子对着模糊的铜镜顾影自怜,眼中却无半分喜色,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周围是其他戏子喧闹的调笑声和班主的催促声。
· 画面四(最强烈):冰冷的湖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窒息感!发簪从散乱的发髻中脱落,缓缓沉向漆黑的湖底。上方隐约有晃动的光影和人声的喧嚣,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极致的寒冷、绝望、不甘,还有一丝……诡异的解脱感?以及,在沉没的最后一瞬,仿佛“听”到的一声遥远而凄厉的、仿佛无数声音重叠的呼唤:“薇——!”
溺水而亡!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溺水身亡时,随身携带的发簪!
残影中的情绪悲伤而绝望,但似乎……与白夫人那种滔天的、扭曲的怨念并不完全一致?更像是一个普通女子的悲剧。
然而,就在林晚星以为这就是全部时,异变突生!
那些溺水身亡的悲伤记忆深处,极其隐蔽地,闪过一丝截然不同的、更为古老阴森的“印记”!
仿佛这发簪在沉入湖底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其本身材质的灵性(红珊瑚乃至阴至寒之物,易吸纳阴气),无意中成为了某个庞大怨念力场的“被动接收器”和“微弱中转站”!
通过这丝隐蔽的“中转”印记,林晚星的感知,被猛地拉扯向一个极其遥远、极其黑暗、充满无尽水汽与腐烂气息的深渊!
她“看”到一片无边无际、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漆黑水域,水面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灰黑色浓雾。雾中,隐约有残破的楼台亭阁的轮廓,有断裂的朱红栏杆,有漂浮的褪色戏服碎片……无数影影绰绰、身形扭曲、面目模糊的灰白身影在水底或雾中无声徘徊、挣扎、哀嚎。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悲伤、以及一种被强行禁锢、不得超生的滔天怨念!
而在那片水域的最深处,迷雾最浓的核心,似乎隐约矗立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阴影轮廓,仿佛是一座沉没的戏台,又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却又带着诡异吸引力的目光,仿佛从那个核心阴影中投出,穿透了无尽水域和迷雾,若有若无地扫过了这支发簪,也扫过了正在通过发簪“窥视”的林晚星!
“!!!”
林晚星浑身剧震,如遭电击,猛地松开发簪,向后踉跄退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股被“注视”的感觉虽然一闪而逝,却让她灵魂深处的裂痕都产生了强烈的刺痛和惊悸!
“晚星!”沈墨初立刻扶住她。
“我……我没事……”林晚星急促地喘息着,心有余悸。她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和最后的感应,快速而清晰地讲述出来。
老鲶鱼听完,眼中那温和倦怠的神色终于被一丝凝重取代。他缓缓拿起那支红珊瑚发簪,仔细端详。
“溺水女子的遗物……长期沉于‘阴墟’边缘水域,被动沾染了核心怨念,成为了一扇微弱的‘单向窥窗’……”他低声分析,“看来,白薇的‘领域’,比我想象的扩张得更快,或者说,她对‘媒介’的利用更加无孔不入了。连这种无意中落入其力量辐射范围的普通旧物,都能残留如此清晰的‘路标’印记。”
他看向林晚星:“你最后感觉到的‘注视’,很可能就是白薇本体,或者说她核心怨念的一丝感应。虽然隔着‘阴墟’屏障和这脆弱的媒介,她未必能清晰定位到你,但你们之间的‘联系’,无疑又加深了一层。她恐怕……更想‘见到’你了。”
林晚星压下心中的悸动,沉声问:“那片漆黑水域和迷雾中的废墟……就是‘错误开始之地’?百年前的梨园旧址?”
“云梦泽,残霞渡。”老鲶鱼缓缓吐出两个地名,“百年前,那里曾是一处热闹的漕运码头,也是白薇成名的梨园所在。后来一场莫名大火,紧接着地陷水涌,整片街区连同梨园一起,沉入了突然扩大的沼泽湖中,无人生还。从此,那里就成了‘云梦泽’中有名的凶地‘残霞渡’,终年雾气笼罩,船只难近。现在看来,那下面形成的,就是白薇的‘阴墟’核心。”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簪上残留的‘路标’印记虽然微弱,但结合你‘守火人’的感知和刻印的共鸣,或许能为我们指出一条相对安全的、深入‘阴墟’外围的路径。这比我之前掌握的零星信息要具体得多。这就是你们的价值。”
“那么,前辈,”沈墨初开口道,“关于前往‘残霞渡’,以及进入‘阴墟’的详细情报,还有我们需要做的准备……”
“情报可以给你们,甚至一些必要的物资也可以提供。”老鲶鱼打断了沈墨初,“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看向静室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听雨阁的重重建筑,望向远方。
“你们在这里,并不绝对安全。审判庭的鼻子,比狗还灵。霍元老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尤其是这位小姑娘身上的‘变数’。虽然听雨阁有我的规矩,他们不敢明着进来搜,但暗中的窥探和布置,恐怕早已开始。”
他收回目光,看着沈墨初和林晚星:“我可以为你们遮掩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最迟三天,你们必须离开听雨阁。而在离开之前——”
他话音未落,竹楼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随即是哑樵那沙哑平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阁主,有‘客’自北方来,递了拜帖,说要见您。还有……打听近日是否有‘生面孔’投宿。”
北方来的“客”?打听生面孔?
沈墨初和林晚星的心,同时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