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的第三次聚人,不是在围挡外,也不是在街道办大厅。
是在短视频里。
周五早上七点五十二,林远的手机连续震了五次。群里有人甩出同一条标题起得像刀锋——
《透明试点把补偿名单曝光!这就是你们的“公开”?》
视频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对着屏幕怒骂,镜头快速扫过一张A4纸:上面有“编号、姓名、部分银行卡尾号、开户地址”,甚至还打了几处红圈。画面只停了两秒,但足够让熟人认出熟人。
下一秒,评论区炸了:
“这不是泄露隐私吗?”
“钱还没到账,名单先上网!”
“你们搞试点就拿群众做实验?”
街道书记的电话打进来时,声音几乎发哑:“远子,人已经往信访局那边去了,说要集体反映‘隐私泄露’和‘补偿款拖欠’。更麻烦的是——视频里那张纸,不像我们公告牌的格式。”
林远盯着那张截图,心里先沉下去一截,又很快拎出一个更要命的结论:
对手换刀了。
之前是卡节点、卡供料、卡拨付,逼你红灯。
这一刀是“隐私泄露”,一旦坐实,不仅群众炸,省里那份“数据分级方案”也会被直接判死刑——试点会被扣上“公开失控”的帽子。
他没跟书记讨论“是不是造谣”,只丢下一句:“先按应急流程,把‘事实链’做出来。我十分钟到街道。”
街道办大厅里已经有人围着窗口,情绪比前几次更尖锐。
“你们不是说不公开到户吗?那视频里是什么?”
“我妈名字在上面!这要出事谁负责?”
“钱不到账就算了,你们还把人信息放出去!”
窗口人员脸色惨白,手里攥着电话不敢放下。书记站在门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大家先别吵,我们在核实——”
“核实有个屁用!”一个中年男人把手机怼到书记脸前,“你看清楚,这是不是你们街道出的表?是不是你们盖的章?”
林远走进大厅,没有上去抢话,而是先做了一个动作:把大厅的白板拉到最前面,写下四行字,字比任何一次都更硬——
公告牌从未公开到户名单(可查证)
视频所示纸张非公告格式(可对照)
若存在内部泄露:24小时内形成责任链
先止损:下架、封存、查源、告知当事人
他转身看向人群,语气不高,却每个字都带着“流程”的重量:
“第一,我再次确认:公告牌不公开任何可识别个人信息,这是底线。
第二,视频里那张纸,如果来自街道内部,那叫内部数据泄露,不是‘公开透明’。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
第三,今天我们不跟任何人吵‘是不是你们故意的’,我们只做三件事:下架、查源、给受影响的住户一个可验证的交代。”
人群里有人冷笑:“你说得轻巧,怎么交代?”
林远点头:“按小时交代。”
他对书记说:“联系网信办\/平台投诉通道,立刻发起下架申请,理由写清楚:包含个人敏感信息,涉嫌侵犯隐私。”
又对窗口主管说:“把最近七天内能接触到‘到户信息’的人列清单:编内、外包、临时、打印店对接,全部算上。今天中午十二点前,名单必须到我桌上。”
最后他看向大厅里那位最激动的男人:“你家信息如果在视频里,我现在就安排专人记录、截图取证、打码存档。你跟我进会议室,我给你看我们公告牌的历史版本和更新留痕——你不需要信我,你看证据。”
“证据在哪?”男人咬着牙。
“在版本库里。”林远说,“每次公告更新,我们都留三样东西:原稿、照片、时间戳。你对比一眼,就知道视频那张纸不是公告牌。”
十分钟后,小会议室里。
林远把电脑投屏打开,调出公告牌更新的历史照片:每一张都有固定角度、固定版式、固定的“汇总数字+责任链+更新时间”。然后他把视频暂停在那张A4纸上,放大细节——表头格式、列宽、字体、甚至右下角一行灰色小字。
那行灰字像一根针:
“清远xx复印店 打印样式 02”
书记的脸色一下变了:“复印店?”
林远没急着下结论,只把声音压得更稳:“这说明两件事:
1)这张纸很可能被打印过,不是从系统截图直接流出;
2)泄露点不一定在‘公告’,可能在‘资料流转’。”
他转向窗口主管:“到户信息你们平时怎么传?”
主管颤声:“Excel……我们核对完导出一份,发给财政对接人,同时打印两份归档。”
“谁打印?”林远追问。
主管迟疑了一秒:“昨天……是一个临时协管员去外面打印的。街道打印机坏了。”
那一秒,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声。对手选的时机太准:正好卡在“48小时拨付”这种高压节点上,逼你用最容易出错的方式补流程。
书记握拳:“把人叫来。”
临时协管员很快被带进来,脸色苍白:“我只是去打印……店里人多,我就把U盘给老板,让他帮我打……”
“U盘里只有那几页?”林远问。
协管员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点了打印……”
林远没有骂他,也没有当场定罪。他只做了最“制度”的决定:
“从现在起,到户信息归入c级限制数据:
禁止用U盘外带;
禁止到社会打印店打印;
任何导出必须登记用途、登记接收人、登记时间戳;
违反视为泄露,按纪律与法律处理。”
书记脸都白了:“那今天怎么补救?群众还在外面。”
“先告知、再补救、再问责。”林远说,“顺序不能乱。”
上午十点四十,街道在大厅贴出一份“情况说明”(不长,但句句咬住边界):
1)公告牌从未公开到户名单;
2)网传纸张疑为内部资料外泄,已启动应急处置并申请平台下架;
3)对受影响住户提供专线与个人查询\/更正通道;
4)24小时内形成初步责任链并向市协调小组、住建、网信备案;
5)补偿拨付进度照常按15:00更新,不因舆情停摆。
说明贴上去,外面果然又吵,但吵声明显从“你们骗我”变成“你们什么时候给结果”。这是质变——群众开始用制度语言逼你兑现承诺。
十五点,公告更新。
这一次,黄色块旁边多了一个小标签:“隐私事件处置中”。下面的数字更硬:
已拨付:68户(全额完成)
隐私事件:平台下架申请已提交|取证封存完成
初步责任链:资料流转与外部打印环节(24小时内出结论)
更新:每日15:00
大厅里那位中年男人盯着“已拨付:68户”看了很久,突然说不出骂人的话。钱到账不是万能药,但它能让很多“阴谋叙事”失去最肥的土壤。
他转头盯着林远:“钱到账了,可我妈信息还在网上!”
林远没躲:“所以第二件事必须继续:下架、追源、追责。钱到账只是一个节点,隐私事件是另一个节点。我们不会用一个节点掩盖另一个。”
晚上八点,平台回执来了:视频下架处理中,但转载太多,需要逐条举报。网信办也给了指导意见:保存证据、固定传播链、必要时由公安介入。
书记在办公室里坐得像一尊石像:“这一下,省里那边会不会直接说你们试点失控?”
林远把一叠纸摊开——正是省里要的那份《公开边界与数据分级方案》最终版。他把“负面清单”那一页翻到最上面,拿笔圈出新增条款:
严禁公开任何可识别个人信息(姓名\/证件\/银行卡\/住址等)
c级数据不得离开政务内网,不得外部打印,不得U盘拷贝
导出登记+双人复核+用途锁定(最小可见原则)
发生泄露:2小时内止损,24小时内形成责任链并上报
协调小组介入仅限流程协调,不介入个人隐私数据处理
他把笔放下:“你看,对手想用‘泄露’把试点砸死。但我们今天做的,是把泄露变成条款——把漏洞写进制度,让省里看到这套东西不是靠运气运行,是靠规则自我修复。”
书记抬头,眼里又疲惫又不甘:“可我们今天确实犯错了。”
林远点头:“对。我们不是完美的,我们是可修复的。制度要被省里参考,靠的不是‘从不出事’,靠的是——出了事能把边界写得更死,能把流程补得更齐。”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而且今天这个错,不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他们会更狠——可能是信访、可能是媒体、可能是工程安全。他们会用更大的错逼我们崩。”
书记苦笑:“那你还要继续推?”
林远没有豪情,也没有口号,只把文件夹合上:“继续。但以后不靠我推。我们把分级方案、负面清单、应急流程交给市里,交给省里。让它成为工具。”
他起身准备走,秘书却又递来一条新消息:一张聊天截图。
“明天上午九点,市里信访局门口见。让他们‘公开解释’到崩。”
林远看着那行字,沉默了两秒,把手机揣回口袋里。
“明天九点。”他说,“我们带着条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