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的涟漪,早已荡漾开去。
这份悸动,让她对杨志廉的命令,竟生不出半分抗拒,反而在内心深处,滋长出一种近乎飞蛾扑火的渴望——靠近他,哪怕是以这种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与羞怯,努力让步伐显得自然。
枯黄的苇草在脚下发出细响。
就在离李謜尚有十数步距离时,她一不留神,踩到一根半埋的枯藤,脚下微一踉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呼:“哎哟…”
这微小的声响,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
李謜背影似乎瞬间绷紧了,他倏然侧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莞娘身上。
莞娘心头猛地一跳,对方的目光让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她强自镇定,微微屈膝福了一礼:“婢子莽撞,惊扰殿下清思,万望恕罪。”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映着残阳的金辉,也映着李謜冷峻的容颜。
“你来了。”李謜淡淡地说道。
“殿下,汧水风急,寒意侵骨。婢子见您独立水边许久,恐寒气伤身。”莞娘抬眼观察了一下李謜的神色,见他并未流露出更深的厌烦,才继续轻声说道:“婢子……方才在营中,见随行军士甚是辛劳,便借用伙头营灶,熬了些羊肉羹汤暖身。羹汤已在小釜中用炭火温着,汤色乳白,撒了些许祛寒的胡椒末子,最是驱寒解乏……殿下若不嫌弃婢子手艺粗陋,可否容婢子取一碗来?也好……驱散几分水畔寒气?”
她语气平缓,就像在安西时,她向他汇报可以开饭了那样寻常。
李謜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颈和素净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依旧转向浑浊的河水说道:“不急,腹中未觉饥馑,且待片刻。”
莞娘走到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并未僭越,目光也落在那奔流的河水上。“殿下似乎……心事重重。长安在望,不知是归途,还是……”
李謜侧目看了她一眼。
暮色中,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很沉静。
“莞娘,”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远的疲惫,“本王记得你说过,你祖上乃兰陵萧氏?萧复公?”
莞娘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恢复了常态,低眉垂目:“殿下明鉴。家祖讳复,曾……忝居相位。”
“萧复公……”李謜的眼神飘向更远的、被暮霭笼罩的群山,“贞元初年,忠心谋国,却因直言进谏得罪权相卢杞,以至……被构陷罢相,郁郁而终。而你父亲萧俭,又被裴延龄弹劾受贿,贬泉州司户参军。” 他的语气不带波澜,却精准地点中了萧家那段屈辱的历史核心。
莞娘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情绪波动——是深切的哀伤与一丝被触碰伤疤的痛楚。
“殿下竟记得……”她的声音有些微哑,“家祖一生清正,唯愿社稷安宁,却……敌不过奸佞构陷,谗言惑主。家父讳俭,也因此受累,半生蹉跎,远离中枢……” 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父亲常说,兰陵萧氏世代簪缨,忠君报国之心,天日可表……只是有时,忠直未必能善终。”
她的话语像一枚石子投入李謜心湖。
萧复的遭遇,不正隐隐映射着他此刻的处境吗?
功高震主,被内廷权阉视为眼中钉……历史的阴影仿佛重叠在了他身上。
“所以你父亲……”李謜的目光锐利起来,直刺莞娘眼底,“杨副使许诺,可保令尊回朝为官?”
这话问得极其直接,也极其锐利,像一把利刃直刺莞娘的内心。
莞娘脸色瞬间煞白,显然没料到李謜竟已知晓杨志廉的安排!
她猛地跪倒在地,涨红着脸,声音透着惶恐:“殿下恕罪!奴婢……奴婢……”她不知该如何辩解。
李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不必惊慌。杨副使既遣你到本王身边,用意本王岂能不知。你是个聪明人,兰陵萧氏的教养,不会差。杨副使以你父前程为饵,你可甘心……为他做那监视本王的耳目?”他问得赤裸而冰冷。
莞娘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河岸碎石,良久,才用一种近乎绝望的低哑声音回答:“殿下……奴婢身如浮萍,命若草芥。家族兴衰,系于一线……奴婢……不敢言‘甘心’,只求……只求家人平安……”
她的回答并未否认,反而透露出被操控的悲哀与无奈。
李謜沉默片刻。
他看到了她坦诚背后的挣扎和无助,也看到了杨志廉手段的卑劣——用一个孝女去达成政治目的。
他俯身,伸手搀扶她的手臂,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莞娘惊愕地抬头看着他。
“起来吧。” 李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冰冷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些。
“本王不怕安插耳目。”他目光如炬,直视着莞娘犹带泪痕却强自镇定的眼睛,“但你兰陵萧氏的血脉里,流淌的从来不是依附的软骨,而是直谏的脊梁!令祖萧复公,贞元清流领袖,宁折不弯,方显簪缨本色。这才是你萧氏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缓缓松开手,话语一字一句,砸在莞娘心上:“杨志廉许你父亲前程?呵,他不过是在用你萧氏一门最后的清名骨血,去填宦官权欲的沟壑!想想裴延龄如何构陷令尊,想想卢杞如何迫害令祖——与阉宦为谋,换取片刻喘息,代价是何等惨痛?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平安’?是萧复公在天之灵愿见的‘前程’?”
李謜终于转向浑浊东去的汧水,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如山岳般凝重,声音穿透水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跟在身边,睁大眼睛看着。看看这污浊的长安,是如何吞噬忠良。看看本王,能否在这惊涛骇浪中,劈出一条血路。”
“也看看本王会不会……真正的还你萧氏清白与昭雪!”
莞娘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雍王挺拔却孤寂的背影融入暮色,手臂上被搀扶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温度。
“他要我跟在他身边……要为萧氏昭雪?还萧氏清白?”
他那番话,如同在她心中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难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