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顾建军连饭都没扒拉一口。
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像一截被抽走了魂的木头。
赵美兰知道,他这是被今天那份合同上的天文数字给吓破了胆。
灵魂出窍了。
她没理他。
这点小场面都扛不住,以后还怎么跟着她去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大风大浪。
赵美兰自顾自地在桌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图纸。
那是她花心思从设计院搞来的工业园初步规划图,上面用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构想。
屋子里静得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赵美兰以为床上那人已经昏睡过去。
顾建军幽幽地开了口,声音飘忽得像个找不到归路的游魂。
“美兰……咱们……是不是又成穷光蛋了?”
“穷光蛋?”
赵美兰的目光终于从图纸上挪开,瞥了一眼床上挺尸的丈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
“我们现在是地主。”
她声音清晰,带着一丝调侃。
“一百亩地的地主,你见过这么富有的穷光蛋吗?”
顾建军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可……可那地不能吃不能喝,就是一堆没人要的土啊!”
“谁告诉你它只是一堆土?”
赵美兰放下铅笔,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带着锐利的光。
“我告诉你,顾建军,你听好了。”
“从今天起,这块地,就是我们美兰实业最值钱的定海神针!”
“以后,我们要是想从银行贷款,扩大生产,你猜猜,光是拿这块地的使用权合同去抵押,能贷出来多少个一千万?”
顾建军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缩紧。
他……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地……还能这么用?
赵美兰笑了。
她没再多说。
跟他解释什么叫金融杠杆,什么叫资产运作,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不需要懂。
他只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在往后的岁月里,亲眼看着这片鸟不拉屎的荒地,如何在她的手里,一步步变成一座挖不尽、搬不走的金山。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张宏伟的规划图。
第一步,圈地为王,已经完成。
接下来……
建厂房,上产线,把全自动洗衣机和电冰箱的项目,给我全速搞起来!
她的脑海中,一座座现代化的白色厂房,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一座名为“美兰”的工业帝国,终于,有了第一块坚不可摧的基石。
夏日的热浪,终究席卷了整座鹏城。
美兰工业园的建设工地上,打桩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宣告着一片新的制造业热土即将诞生。
而在千里之外的县城,当暑气同样弥漫在街头巷尾时,顾家的三个孩子,也正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自从赵美兰和顾建军走后,这个家,就彻底由三个孩子当家。
顾林深,成了这个小家庭里不容置疑的掌舵人。
赵美兰留下的那个电器铺子,在他手里,非但没有冷清,反而愈发红火。
他不再是被动地等着顾客上门,而是学着母亲的样子,开始主动出击。
他印了许多小广告,上面那句“买美兰电器,享彩色生活”的口号,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顾卫国骑着自行车,载着一摞摞广告纸,穿梭在县城各个单位的家属院、新建的楼盘。
他还搞起了“售后服务”。
谁家买了电视,他都亲自或者让顾卫国跟着去,帮忙安装、调试天线,不厌其烦地教人家怎么用。
态度好,技术过硬,一来二去,“城南美兰电器铺”的名声,就在县城里彻底叫响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家铺子的老板是个半大小子,但人精明,讲信用,卖的是正经货,服务还好得没话说。
生意,想不火都难。
每天晚上,顾林深都会雷打不动地坐在书桌前算账。
他有一个小本本,跟赵美兰那个很像,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进货成本、销售额、利润,还有客户信息。
数字在他眼里,不再是枯燥的符号。
那是一种带着魔力的语言,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看着财富一点点在自己手中积累起来的感觉。
这一刻,他才渐渐明白,母亲赵美兰对赚钱那件事,为何有那么强大的执念。
因为钱,真的能带来安全感。
能带来底气。
能让你把命运的缰绳,死死地攥在自己手里。
顾晚秋的变化,则更加内敛,却也更加惊心。
自从加入了学校的物理兴趣小组,她就像一颗被唤醒的种子,疯狂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
她对物理学的痴迷和天赋,让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都感到震惊。
那些在旁人看来天书般的公式和定律,在她眼里,却比任何诗篇都要美妙。
她不再是那个怯懦自卑、说话都不敢大声的“野草”了。
在兴趣小组里,她经常是讨论最激烈、发言最踊跃的那一个。
当她站在黑板前,手执粉笔,自信地推演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时,整个人都在发光,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前不久,她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物理竞赛,轻轻松松就捧回了一个第一名。
现在,她的目标,是全国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
她把赵美兰的话,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你的任务就是学习,跳出这个小县城,去更大的天地发展。”
她知道,知识,就是她挣脱这片土地引力的唯一翅膀。
至于顾卫国,他简直换了个人。
赵美兰临走前给他布置的三个任务,他像军人执行命令一样,完成得一丝不苟。
学习上,他再也不用顾晚秋催促。
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摊开作业本。遇到不会的题,就主动去问姐姐,或者抱着书本自己死磕。
期中考试,他的成绩从班里中下游,一跃冲进了前十五名,惊得班主任在办公室里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成绩单。
家务活,他全包了。
买菜、做饭、拖地、洗碗,做得有模有样。
虽然有时候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看着他系着那块洗得发白的围裙,在小小的厨房里笨拙又认真地忙活时,顾林深和顾晚秋都觉得,这个弟弟,是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咋咋呼呼、四处惹祸的熊孩子了。
他变得沉默了一些,但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他每天坚持跟着顾林深去铺子里帮忙,搬货、送货,不管多沉的箱子,都咬着牙扛起来,从来不喊一声累。
一身用不完的力气,总算找到了正途。
他把保护姐姐,当成了自己的天职。
有一次,顾晚秋晚上从学校补课回来晚了,路上遇到几个小混混吹口哨,说些不干不净的荤话。
顾卫国正好骑车去接她。
他二话不说,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从路边抄起半块砖头就冲了上去。
那股不要命的狠劲,那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直接把那几个小混混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从那天起,顾晚秋再也没自己走过夜路。
每天晚上,顾卫国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像个沉默而忠诚的骑士,默默守护着他的姐姐。
这天晚上,三兄妹吃完饭,围坐在桌前。
顾林深拿出一叠厚薄不一的钱,放在桌上。
“这是这个月铺子的纯利润,一共一千二百三十五块。”他声音平静地报出数字。
顾晚秋和顾卫国都瞪大了眼睛。
一个月,就能赚这么多钱!
这在过去,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哥,你太厉害了!”顾卫国由衷地赞叹,眼睛里全是崇拜。
顾林深摇摇头,神色没有半点得意。
“不是我厉害,是妈铺的路好。咱们卖的彩电,现在是县里独一份的生意,不愁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