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露伴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那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腔调,他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又不讨厌玩游戏,而且听你这么说,感觉也挺有趣的。”
他答应得不算痛快,甚至带着明显的调侃,但毕竟是答应了。
仗助一听,脸上立刻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好像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太好啦!那我们……”
“地点就定在房子旁边的庭院。”露伴打断了他的欢呼并做出了安排。
他侧过身,指了指房子侧面一条干净的、铺设着石板的小连廊,语气里带着一种“敢踏进我房子半步你就死定了”的明确警告:“你从房子外面绕过去,到庭院那边等着。”
他显然不打算让穿着外出鞋、在露伴的标准里风尘仆仆的仗助踏足他精心维护的室内空间哪怕一步。
仗助对此倒是毫不在意,只要能玩上就行。他乐呵呵地点点头:“庭院是吧,好嘞!”说着,他就转身准备沿着露伴指的方向过去。
梅戴看着仗助那雀跃的背影,不由得也轻轻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年龄太大了,现在看着年轻人,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让人哭笑不得又莫名羡慕的活力。
他手里还拿着之前从客厅带出来、准备自己吃的一瓣剥开了一半的橙子,晶莹的果肉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
眼看仗助就要跑开,梅戴下意识地抬手,温声叫住他:“仗助,等一下。”
仗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啊,德拉梅尔先生?”
梅戴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将手里那瓣剥好的橙子剩下的部分快速剥完,露出完整饱满的果肉,然后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在仗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顺手就将那瓣橙肉塞进了他因为疑惑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唔。”仗助猝不及防,嘴里被塞进了一瓣冰凉清甜的橙子,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下意识地咀嚼了两下,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爆开,驱散了初夏午后的些许燥热。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梅戴,脸上先是茫然,随即露出被投喂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开心的表情,含糊不清地说:“谢、谢谢先生!好甜!”
梅戴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像只小仓鼠似的模样,笑意更深,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仗助的肩膀:“去吧,去庭院等着。我帮露伴老师准备一下东西就过去。”
“嗯!” 仗助用力点头,含着橙子,脚步轻快地沿着小连廊跑向庭院方向。
梅戴目送他离开,这才转身看向已经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等着他的露伴。露伴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你又惯着他”的意味,不过并未说出口。
“我也来帮忙吧,”梅戴温和地说,“需要准备点什么?”
露伴转身往屋里走,示意梅戴跟上:“没什么特别要准备的。我知道赌钱——哼,游戏——用的筹码放在哪里,我去拿。至于你……”
他走进宽敞的客厅,随意地指了指餐厅区域一张看起来轻便结实、带有编织藤条椅面的椅子:“庭院那张桌子旁边平时只放两把椅子,不够用三个人坐。你去把那张椅子搬过去。”
安排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回头补充道,语气比刚才随意了些:“哦,你把刚才我给你切好、放在矮几上的那盘橙子也拿上。坐在旁边的时候可以吃,省得无聊。”
这话听起来像是顺带一提,但仔细品味一下,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考虑到梅戴也在场并且可能会旁观,所以准备了点“观战零食”的意味。
虽然以露伴的性格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就是了。
梅戴依言,先走向沙发旁的矮几,端起了那盘切得大小均匀、摆放整齐的橙子瓣,然后去餐厅搬那张指定的椅子。椅子不重,他单手就能轻松提起。
当他一手提着椅子一手端着瓷盘、路过开放式厨房的料理台时,听到正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的露伴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句:“梅戴,顺便从冰箱上层帮我拿一听无糖乌龙茶,要冰的。”
“好。”梅戴应道,先将椅子和橙子盘在厨房入口处放下,转身走向旁边嵌入墙体的双开门大冰箱。
他打开上层冷藏室,冷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饮品和食材。梅戴的目光很快锁定在几排罐装和无糖茶饮料上,精准地找到了露伴要的乌龙茶。
就在他伸手去拿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旁边另一款包装相似的乌龙茶饮料——那是他自己平时比较喜欢的一个牌子,只不过口味更清淡一些。
梅戴的动作微微一顿。
露伴的冰箱里竟然也囤了这个牌子的乌龙茶?他记得露伴似乎更偏爱口感更醇厚些的。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梅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但他没有多想,只当是露伴口味广泛。
于是他拿出那听冰冰凉的无糖乌龙茶,关上冰箱门。
这时候露伴已经找齐了他要用的筹码,以及一个浅色的大瓷碗和几枚象牙色的骰子。他正站在客厅另一侧,那里有一扇通往庭院的玻璃推拉门,门已经打开了一半。
露伴朝梅戴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同时简短地说:“扔过来。”
梅迪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宽敞的客厅和部分餐厅区域,大概有七八米远。他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直接抛过去的准头可能不太够,万一砸到旁边的家具或者露伴本人就不好了。
在略微思考了后,一抹浅蓝色的、近乎透明的能量微光在他身侧浮现。[圣杯]优雅的水母形态虚影悄然显现,软软的伞盖部分在他头顶上方轻轻浮动,几条柔韧而灵活的触须舒展开来。
其中两三条触须如同拥有生命的丝带,轻柔地缠绕上梅戴手中那听冰凉的乌龙茶罐,稳稳地将其固定住。然后触须缓缓延伸,以一种平稳而精准的速度,将那罐茶凌空递向了站在庭院门边的露伴。
露伴挑了挑眉,看着那听茶被无形的触须安稳地送到自己面前。
他伸手接住,罐身上还凝结着冰爽的水珠,抬眼看了看梅戴身边若隐若现的浅蓝色水母虚影,眼睛里浮现出算不上惊讶、但颇有些玩味的感慨。
“该说不说,”露伴打开了乌龙茶罐喝了一口,语气随意,“你这替身,在某些方面的‘实用性’还真是让人没话说。”他指的显然是这种能精准传递物品的能力,在这种日常场合显得格外方便。
梅戴笑笑没有接话,收回了[圣杯]后他重新带上椅子和瓷盘,朝着露伴和庭院的方向走去。
他穿过敞开的玻璃推拉门,走进了被午后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庭院。
庭院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木板地面一尘不染,院子里的角落还栽种着几株修葺得宜的绿植,中央摆着一张简约的木制圆桌,旁边放着两把与室内风格统一的编织椅,仗助正坐在右边的椅子上。
他将自己带来的那把椅子放在了桌案一侧,把盛着橙子的白瓷盘轻轻放在桌面上,正好介于仗助和露伴即将对坐的位置中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观战席,然后自己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露伴随后走出,手里拿着那个浅色大瓷碗和纸笔胶带,以及一叠整齐的、边缘光滑的白色塑料筹码。
他打量一眼梅戴的座位安排,没说什么,只是将东西放在桌子中央,在仗助对面坐下。
“规则很简单,”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分筹码,给双方各发了三十枚白色塑料片,“一个筹码代表一千日元。你从零花钱里预留了三万块对吧?那这些就是你的全部‘资金’。”他推了一叠给对面的仗助,自己面前也留了剩下所有的筹码。
接着他摸出一支笔,刷刷几笔在纸上写下了简洁明了的规则,用胶带贴在旁边支撑着庭院遮阳棚的柱子上。
梅戴一边看着,一边从瓷盘里拿起一瓣橙子不疾不徐地剥开。
露伴写的规则核心确实如他所想,规则就是比较点数大小,特殊组合有额外赔率——三个六“六豹子”获五倍赌金,连续数字如“一二三”赔两倍之类的。
“规则这样可以吧?都看清了?”露伴贴好纸条,回头看向仗助,“三颗骰子一次性掷在这只碗里,只要掉出来一颗就判负。”
“我没意见,完全没问题。”仗助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显然注意力全在赢钱上,对规则细节并未深究。
梅戴此时刚将剥好的那瓣橙子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味蕾上漾开。他嚼着橙子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看明白了,同时手指又伸向盘子开始剥下一瓣,想着等会问问露伴这个橙子是什么品种,汁水还挺足。
“那我们开始吧!”仗助兴致勃勃,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了三枚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颜色略深的骰子。
“等一下。”露伴抬手打断仗助,声音不高,但也让仗助停下动作了。
“我不要用你带来的骰子。”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三枚象牙色、质地均匀、毫无瑕疵的骰子轻轻推到碗边,“用我家的这组玩。”
仗助眨眨眼,拿着自己骰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兴奋的表情凝住,转而变成困惑:“请问……是对于我带来的骰子,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他看了看自己手里朴素的骰子,又看了看露伴那组精美得像工艺品的,似乎有点受伤,“这只是很普通的骰子啊。”
露伴已经坐回了仗助对面的椅子。闻言,他微微向后靠了靠,双臂环抱,目光直视着仗助。他脸上之前那点调侃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认真。
“谁知道呢,”露伴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我就是觉得不想用。”
他盯着仗助的蓝眼睛,身体略微前倾,那双总是盛满探究和些许傲慢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对面有些不安的脸。
“而且,东方仗助,我刚才说觉得有趣,”露伴双手伏在桌案上,话在他嘴里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指的可不是‘掷骰子’这件事本身。”
他伸出手指笔直地指向仗助,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点冰冷:“而是觉得,从你手上把三万块零花钱,全、部、赢、走,这件事,听起来非常有趣。”
仗助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宣战”和带着恶意的兴趣给镇住了,他喉咙滚动,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刚才的雀跃和轻松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是朋友间的玩笑游戏,岸边露伴好像是认真的,而且确实乐在其中似的。
“要是你输了的话,我是一定会让你付钱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啊,东方仗助。”露伴看着仗助的反应歪了歪头,犀利的绿色瞳孔一直死死盯着他,即使嘴角有了点弧度但面色依旧冷峻,补充道,字字砸实,“更别说我们连兄弟都算不上。”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都因露伴这毫不留情的狠话而凝滞了几秒,只剩下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仗助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在露伴那极具压迫感的直视下,一时没发出声音。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中,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捏着一瓣刚刚剥好、果肉饱满的橙肉,悄无声息地伸到了露伴的嘴边。
梅戴不知道何时已经剥好了另一瓣橙子,就在这充满火药味的对峙间隙,自然而然地将其递到了刚刚放出狠话的漫画家唇边。
他的动作熟练而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浅浅笑意,只是安静而有些期待地看着露伴。
露伴的话戛然而止。
他完全没预料到这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僵,指控仗助的手指都忘了收回来。
那双原本锐利地盯着仗助的眼睛,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转向了几乎贴到自己唇边的橙子,以及捏着橙子的、梅戴的手指尖。
他瞳孔微微放大,脸上那冰冷的严肃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里流出来的表情混合着错愕、被打断的不爽,还有一点猝不及防的窘迫。
岸边露伴抬眼,对上了梅戴平静含笑的视线。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橙子又轻轻往前送了送,示意他尝尝。
露伴的嘴唇抿了抿,似乎想拒绝,或者想抱怨梅戴打断了他的气势。
但僵持了大概两秒钟,在梅戴那副“只是给你吃瓣橙子”的坦然态度下,他最终还是带着点不情不愿的别扭微微张嘴,就着梅戴的手,将那瓣冰凉爽甜的橙子咬了过去。
橙子入口,清凉的汁水和酸甜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奇异地冲淡了些许他刻意营造的紧绷氛围。
他咀嚼着瞪了梅戴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干嘛突然来这一出”的控诉,但因为嘴里有食物,这份控诉的威力大打折扣,反而让他那张总是显得高傲的脸,多了点平时难得一见的、生动的气闷。
梅戴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控诉,只是收回手,拿起旁边干净的纸巾擦了擦。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温润,甚至还带着点露伴能“赏脸”吃了橙子的欣慰:“午后的阳光有点燥,吃点橙子润一润。露伴老师,你继续说。”然后继续气定神闲地转向瓷盘,开始剥下一瓣橙子,仿佛刚才那个喂食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岸边露伴红着脸盯着梅戴好一会儿,才带着一种复杂又看得出明显赧然的表情,机械地继续咀嚼两下,把橙子咽了下去。然后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梅戴,耳根似乎泛起一点极淡的红晕,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庭院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而坐在对面的仗助有点看呆了。
刚才还杀气腾腾、仿佛要生吞活剥他的岸边露伴,被梅戴用一瓣橙子堵住了嘴……
德拉梅尔先生果然不容小觑。
刚刚也同样被橙子堵嘴过的仗助有点神游天外,他开始思考是不是比梅戴晚出生一秒都会被梅戴当做是小孩子照顾,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不过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露伴立刻拿起自己那只冰凉的无糖乌龙茶罐贴了贴脸颊,试图给那点不请自来的热度降温,不过不出片刻就放下了,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板回那张严肃的脸,但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语气硬邦邦地掩饰:“突然塞过来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这小小的插曲让紧绷的气氛发生了些许扭曲。露伴清了清嗓子,强行拉回主导权,从手边拿起一颗自己的骰子:“先决定先后手。”
他随手将骰子丢在桌子上,骰子滴溜溜转了两下,最后停在四点。
仗助也连忙抓起桌子上的一粒骰子掷在旁边,骰子角互相撞了一下,露出六点。
“啧。”露伴不耐地撇撇嘴,“好了你先来,掷吧。”他把自己手边的一颗用手指随意地朝仗助的方向一弹,那颗象牙色的小方块骨碌碌滚过光滑的桌面。
就在骰子刚接触到自己的手指尖时,露伴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几乎以为是幻听的抽气声,像是什么小小的东西被磕碰到的痛呼。
“好痛。”
一声细微的、仿佛直接传入脑海的、可语调却平平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同时钻进了露伴和梅戴的耳朵。
梅戴剥橙子的手立刻停了下来,深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警觉,他抬起头,视线扫过庭院,最后落在仗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