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徐景曜便醒了。
不是自然醒。
是被管家隔着门轻声唤醒的。
按规矩,新婚次日要早起祭祖,向祖宗禀告家族添了新妇。
身边,赵敏还在熟睡,徐景曜轻手轻脚起身,却还是惊醒了她。
“什么时辰了?”赵敏迷迷糊糊问,声音带着睡意。
“还早,你再睡会儿。”徐景曜帮她掖好被角。
“我先去准备祭祖的事。”
赵敏却摇头坐起:“我也该起了。祭祖是大事,新妇更要郑重。”
见她坚持,徐景曜也不再劝。
两人梳洗更衣,换上一身衣裳。
赵敏是一身海棠红配月白长裙,徐景曜则是深蓝直裰,只在腰间系了根玉带。
推开房门,秋日晨风清凉。
府中仆从早已开始洒扫,见新人出来,纷纷行礼道贺。
前院正厅已摆好香案,徐达和谢夫人端坐主位,世子徐允恭、二公子徐增寿都已到齐。
徐增寿眼下乌青,显然前几日写请柬的后遗症还没消,正偷偷揉着右手腕。
“来了?”徐达见儿子儿媳进来,难得正经地点点头。
“先去祠堂。”
徐家祠堂在后院东侧,是座独立的院落,白墙青瓦。
祠堂内光线略显昏暗,正中是一排排乌木神龛,牌位林立,最上方悬挂着徐氏宗祠的匾额。
香案上供着时鲜瓜果,三足铜香炉中青烟袅袅。
徐景曜站在门槛外,心中莫名升起奇异的感觉。
前世民众普遍对祖宗,家族没什么概念。
穿越后虽然成了徐达之子,但灵魂终究隔着一层,对这些牌位上的名字,并无多少真情实感的敬畏。
“愣着做什么?”徐达在他肩上轻拍一下。
“进来,给祖宗磕头。”
众人按长幼顺序入内。
徐达亲自点燃线香,分发给家人。
赵敏作为新妇,被谢夫人引着站在徐景曜身侧稍后的位置。
“列祖列宗在上——”
“不肖子孙徐达,率妻谢氏,子允恭、增寿、景曜,暨新妇赵氏,谨以香烛清酌,禀告祖宗:今四子景曜已成家室,娶海西侯妹赵氏敏为妻,门户有继,香火得续。伏祈祖宗庇佑,夫妇和睦,家宅安宁。”
说罢,徐达率先跪拜叩首。
徐景曜跟着跪下,额头触地时,冰冷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能感觉到身旁赵敏的紧张。
她跪得笔直,行礼一丝不苟,显然之前被马皇后仔细教导过。
三拜之后,众人起身。
徐达走到神龛前,开始一一介绍牌位。
从徐家定居濠州后的先祖,到曾祖、祖父……
“这位,”徐达停在一个较旧的牌位前,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是你的高祖父,徐韬公。”
徐景曜抬眼看去,牌位上刻着“唐故御史中丞徐公讳韬之神位”。
“唐宣宗年间,徐韬公官至御史中丞。”徐达缓缓道。
“那时徐家还在洛阳,算是书香门第。后黄巢乱起,举家南迁,辗转到了濠州。”
徐景曜心中一动。
唐末乱世,一个御史家族从洛阳南迁至濠州。
这中间有多少颠沛流离,不足为外人道。
徐达继续往上指:“再往上,这位。”
牌位更古旧些,字迹都有些模糊了,但依然能辨认出:“汉故处士徐公讳稺字孺子之神位”。
徐孺子!
那个徐孺下陈蕃之榻的徐孺子!
东汉着名高士,名垂青史的人物!
古往今来,华夏千年历史,得位的皇帝都会给自己找个祖先。
用来证明自己得位之正。
李世民追李广、李隆基攀老子,赵匡胤找伯益,刘邦认刘清……
皇帝都需要显赫祖先来装点门面,何况世家大族。
“这位孺子公,是咱们徐家可考最早、也最显赫的先祖。”徐达的声音里带着自豪。
“《后汉书》有载,陈蕃为豫章太守,不接宾客,唯稺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这是何等清誉!”
赵敏也听得入神。
她在漠北时读过汉家典籍,知道这个典故,轻声接道:“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句子。”
徐达赞许地看她一眼:“正是。孺子公一生不仕,却名动天下,靠的是德行学问。咱们徐家后来虽武勋起家,但这家风,不能忘。”
徐景曜看着那个牌位,心中感慨万千。
穿越以来,他虽是历史专业,但也从未认真研究过徐家的来历。
在他印象里,徐达就是大明开国名将,徐家就是新兴勋贵。
却不知,这家族竟能上溯至东汉名士,中间历经唐末五代、宋元变迁,香火未绝。
乱世浮沉,一个家族能存续数百年,何等不易。
“爹,”徐景曜忽然开口,“咱们徐家一直有修谱吗?”
徐达点头:“有。战乱时遗失了些,但我尽力补全了。从孺子公到韬公,再到濠州一脉,谱系还算清楚。”
他顿了顿,又笑道:“说起来,当年陛下登基后,有文臣建议追尊前代名人为朱氏先祖,以显正统。有人提议朱熹朱文公,毕竟同姓。陛下却说:吾本淮右布衣,起于微末,何须攀附古人?”
徐景曜知道这段历史。
朱元璋此举,其实透着难得的自信。
老子得天下靠的是刀枪拳头,不是靠祖宗名声。
“但咱们武将世家不同。”徐达话锋一转。
“勋贵之家,若没有渊源,容易被人视为暴发门户。有孺子公这样的先祖,朝中文臣说起来,也能少些武夫粗鄙的闲话。”
这话说得实在。
祭拜完毕,众人退出祠堂。
赵敏轻轻拉了下徐景曜的衣袖,低声道:“没想到徐家渊源如此久远。”
“我也没想到。”徐景曜实话实说。
“以前没细问过。”
走在前面的徐增寿回头,嘿嘿一笑:“景曜是不是以为咱家就是从爹这代开始的武夫门户?”
徐景曜失笑:“二哥说得我好像多没见识似的。”
“你有见识,就是不太关心这些祖宗八代的事。”徐增寿凑过来。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些先祖里,我最佩服的还是孺子公,不靠当官,光靠学问德行就能名留青史,多潇洒!”
徐达在前面听见,回头瞪他一眼:“潇洒?你倒是学学孺子公的学问!写个请柬跟鬼画符似的!”
众人哄笑。
徐景曜笑着摇头,心中却还在想祠堂里那些牌位。
从徐孺子到徐韬,再到濠州徐氏,最后出了个徐达。
一条血脉,穿越千年乱世,明明灭灭,却终究没有熄灭。
而他,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此刻竟也站在这条血脉的延长线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
“想什么呢?”赵敏轻声问。
“想……”徐景曜抬头,看向祠堂方向。
“想这些祖宗若知道后世子孙里,出了个娶蒙古郡主的,会作何感想。”
赵敏抿嘴笑:“大概会说:有辱斯文。”
她现如今已然习惯了大明的生活,倒是对自己的蒙古身份也并不在意了。
“也可能说:这小子有本事。”徐景曜也笑。
说笑间,已回到前厅。
早膳早已备好,一家人围坐用饭。
席间不再提祖宗之事,只说些家常闲话。
徐达问赵敏住得可习惯,谢夫人叮嘱这几日不必晨昏定省太勤,先好生休息。
气氛温馨寻常。
饭后,徐达叫住徐景曜:“你随我来书房。”
书房内,徐达从书架深处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递给徐景曜。
“这是咱们徐家的家谱副本,你拿去,有空看看。”
徐景曜接过,册子不厚,上书“濠州徐氏宗谱”六个楷字。
翻开内页,蝇头小楷工整记录着世代姓名、生卒、事迹。
从徐稺开始,一代代,绵延不绝。
“看最后几页。”徐达说。
徐景曜翻到最后,愣住了。
最新的一页上,墨迹尚新,工整写着:
“第四世孙景曜,娶赵氏,讳敏,海西侯王保保之妹,北元郡主。婚于洪武六年癸丑八月初八。”
下面还空着大片位置,显然是留给记载后世子孙的。
徐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的名字,从此就在这谱上了。将来你的儿女,孙辈,都会续在后面。”
徐景曜过了半晌才低声说:“爹,我有点不真实。”
“觉得配不上这些祖宗?”徐达看透他的心思,笑了笑。
“当年我也有过这念头。一个濠州农家子,突然成了国公,名字要和孺子公列在同一本谱上,何德何能?”
“但后来我想明白了。祖宗是根,咱们是枝叶。根扎得深,枝叶才能茂盛。可反过来,枝叶若不开花结果,根再深,这棵树也要枯死。”
“你娶了敏儿,是枝叶新发。将来你们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徐家才能继续往下传。”
徐达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这就是传承,不一定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好好活着,把血脉传下去,把家风传下去,就是对祖宗最好的告慰。”
徐景曜默然点头。
多少显赫家族,起高楼,宴宾客,然后楼塌了,子孙零落,谱系断绝。
能历经无数战乱灾荒,还能一脉不绝的,简直是奇迹。
而这奇迹的背后,是无数平凡又不平凡的人。
“我明白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