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二十里,钟山脚下的官道愈发偏僻。
春寒料峭,虽然日头正好,但这荒郊野岭的风吹在脸上,还是有几分痛的。
徐景曜骑在马上,心情倒是颇为放松。
毕竟刚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又狠狠坑了胡惟庸一把,这会儿去见未婚妻,哪怕是去挨骂,那也是一种别样的情趣。
他侧过头,看着旁边的江宠,忍不住笑道:
“行了,别绷着那张脸了。今儿个是去踏青,又不是去上刑场。”
“你也别整天就知道练刀。”徐景曜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老头儿规矩多,学问深,有你受的。”
江宠手握缰绳,目视前方,冷冷回了一句:“我不怕苦。”
“我知道你不怕苦。”徐景曜笑了笑。
“我是说,你要懂得劳逸结合。每天从诚意伯府散了学,别急着回府练刀。没事儿的时候,多去水云间泡泡。”
“那里毕竟是咱们自己的产业,我也跟管事的打过招呼了,给你留了个专用的池子。那一身的伤病和戾气,多泡泡热水,也是有好处的。”
江宠似乎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唯唯诺诺跟在马侧,牵着缰绳的海西侯府小厮,突然满脸堆笑地接过了话茬。
“四公子真是体恤下人啊!小的若是能有您这样的主子,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小厮一边走,一边像是个捧哏似的,顺着话头说道:
“不过小的也听说了,咱们这水云间以后可是大买卖。听说……听说还要在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增开好几家分店呢!”
他一脸憧憬地咂了咂嘴:
“小的就在想啊,等那分店开多了,这价格是不是也能降降?到时候,像咱们这种下人,攒攒钱,指不定也能进去开开眼,享享那神仙福气……”
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是一个底层小人物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
小厮笑得很憨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在做着白日梦。
徐景曜脸上的笑容,也依旧挂着。
“是啊,”他随口应道,“若是开多了,自然会便宜些……”
话音未落。
徐景曜原本还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一股寒意,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不对!
这不对!
“水云间”要开分店,要去江南布局,去赚那些士阀的钱。
这个计划,是他才跟老爹徐达和大哥徐允恭说的!
也才跟老朱和朱标敲定!
就连那个负责实施的李祺,也是前天才拿着图纸走的!
满打满算,这天下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六个人:他自己、徐达、徐允恭、朱元璋、朱标、李祺!
这六个人里,谁会把这种商业机密,闲着没事儿讲给一个海西侯府的牵马小厮听?!
王保保更不可能知道!
他这几天光顾着泡澡和生气了,根本没参与这事儿!
那么……
这个小厮,是从哪儿听说的?!
这根本不是坊间传闻能传出来的东西!
这分明是核心机密的泄露!
这个小厮……
他在撒谎!
他根本不是王保保的人!
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不仅手眼通天,更是早就把目光盯在了他徐景曜的身上!
他们已经收到了风声,知道有人要在江南搞事情,要挖他们的根!
“江宠!”
徐景曜想都没想,几乎是吼了出来。
“拿下他!快!”
这一嗓子,来得太突然,太突兀。
但江宠的反应,却比声音更快。
徐景曜的话音未落,他人已经从马上弹出,手中的短刀直取那小厮的咽喉!
“哼!”
那原本一脸谄媚的小厮,在听到徐景曜吼声的瞬间,脸色骤变。
他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求饶。
只见他身形一矮,灵活的避开了江宠的致命一击,顺势在地上一滚,拉开了距离。
紧接着,他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
“嘘——!”
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声,瞬间划破了荒野的寂静。
“沙沙沙……”
道路两旁的密林和草丛里,瞬间钻出了几十个手持钢刀的蒙面汉子!
他们行动迅速,配合默契,眨眼间就将徐景曜和江宠团团围住。
这是一群亡命徒!是一群早就埋伏在这里,等着他徐景曜自投罗网的死士!
那小厮站在包围圈外,拍了拍身上的土,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奴颜婢膝?
“徐四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小厮阴恻恻地说道:
“本来还想着,把你骗得再远点,到了前面再动手,也省得还得费劲埋尸体。”
“没想到,你这脑子,还真是好使。”
“不过……”他环顾四周,冷笑道,“这地方,也够给你送终了。”
徐景曜坐在马上,看着周围那明晃晃的钢刀,看着那小厮眼中的杀意。
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针对他的杀局。
而且,幕后黑手,根本不用猜。
东南士阀。
只有他们,才会有这种渗透力。
能从某种渠道得知“水云间要开满浙江”的消息。
或许是李祺那边泄露了,或许是宫里有眼线。
徐景曜在心里苦笑一声。
大意了!
真的是大意了!
他一直仗着自己是穿越者,仗着对历史的了解,觉得在洪武前期,只要抱紧了朱元璋和朱标的大腿,这天下就没人敢动他。
之前也一直以为,在大明洪武初年,这帮江南士阀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毕竟朱元璋的屠刀还很锋利,太子朱标也还正如日中天。
历史上的那些动乱,什么朱樉等人被毒死,什么蓝玉案,那都是洪武后期的事儿了。
所以他觉得,现在的士阀,顶多就是搞搞非暴力不合作,藏点钱,逃点税。
他们不敢杀人。
尤其是,不敢杀他这个魏国公的儿子,皇帝面前的红人。
可是……
徐景曜苦涩一笑。
他错了。
他不是皇子。
虽然姓徐,虽然有个厉害的爹,但终究只是个臣子。
在那些士阀眼里,杀一个皇子,那是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可杀一个“想出毒计来挖他们祖坟”的国公少爷……
只要做得干净点,伪装成山贼剪径,或者是仇家报复。
这风险,他们敢冒!
而且,是非常敢!
尤其是当徐景曜已威胁到了他们的财富根基时。
那就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别说是一个徐景曜。
就是天王老子挡路,他们也敢亮刀子!
“上!”
那小厮根本不给徐景曜喘息的机会,手一挥。
“主家有令。”
“死的,比活的值钱!”
“江宠……”徐景曜深吸一口气,从马鞍旁抽出了佩剑,手心里全是汗。
“看来……咱们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江宠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横刀立马,挡在了徐景曜的身前。
“别废话。”
“只要我还没死……”
“……谁也别想,碰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