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魏国公府的回廊,徐景曜走得很慢。
每一步落下,他脑海里关于胡惟庸这个名字的注脚,就加深一分。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胡惟庸之所以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顶上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善于钻营。
更是因为朱元璋需要他。
需要他来当那个靶子,也需要他来当那个掘墓人。
这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博弈,这是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的。
名为君权与相权的终极死局。
徐景曜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复盘着这段漫长而血腥的历史。
早在商周时期,宰相制度刚刚萌芽。
那时候的宰相,如管仲辅佐齐桓公,那是真正的助手,是帮君王分忧的大管家。
君臣相得,传为佳话。
可到了秦朝,味儿就变了。
秦始皇虽猛,但也架不住制度的漏洞。
相权开始膨胀,甚至允许宦官干政。
结果呢?
始皇一死,李斯这个丞相和赵高这个宦官一勾结,这就是标准的矫诏篡改,直接把大秦帝国给玩崩了。
到了汉朝,那就更离谱了。
霍光,一代权臣,那是真的把皇帝当孩子玩。
看刘贺不顺眼?废了!
看宣帝顺眼?立了!
这种废立皇帝的手段,直接给后世那帮野心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后来的董卓、曹操,哪一个不是学着霍光来的?
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把皇帝变成了手里的提线木偶。
这时候的皇帝们也学乖了,既然一个宰相权利太大,那就分权。
到了唐宋,皇帝们吸取教训,开始玩人海战术。
唐朝搞三省六部制,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门下省的侍中,中书省的中书令,大家都是宰相,有事一起商量,谁也别想一家独大。
宋朝更绝,中书门下的长官是宰相,还得再加几个参知政事(副宰相),甚至枢密使(管军权)和三司使(管财权)都分走了宰相的权力。
这就是稀释。
把相权切成蛋糕,分给好几个人吃。
虽然相权整体依然很强,甚至能跟皇帝叫板(比如宋朝的士大夫集团)。
但至少,很难再出现一个能直接造反的曹操了。
但是。
徐景曜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方天空。
朱元璋,这位洪武大帝,他跟唐宗宋祖都不一样。
他是个乞丐出身的狠人,他的控制欲,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不可能满足于稀释。
他觉得,只要宰相这个职位还在,哪怕权利被分得再散,那也是隔在他和权力之间的一堵墙!
朱元璋要做的,不是修补这堵墙,而是彻底推倒它!
必须要废除丞相制度!
他要让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
他要一个人,兼任皇帝和宰相,独揽乾纲!
而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
毕竟这是一千多年的祖制。
所以,他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天下人闭嘴,能证明宰相制度必须死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胡惟庸。
老朱在养蛊。
他要纵容胡惟庸,让他膨胀,让他狂妄,让他集权,让他去触碰皇权的底线。
等到胡惟庸真的变成了那个不可饶恕的奸相时。
朱元璋就会举起屠刀,一刀砍下去!
这一刀,砍掉的不只是胡惟庸的脑袋,更是中国历史上,存在了一千六百年的宰相制度!
“可怜啊……”
徐景曜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
“老胡啊老胡,你以为你在往上爬,殊不知,你只是在替皇帝,磨那把杀你的刀罢了。”
前厅。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徐达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茶杯,既不喝,也不放下,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首的胡惟庸。
胡惟庸坐在客座上,身后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从长白山的人参到苏杭的丝绸,价值不菲。
“魏国公,”胡惟庸脸上堆着笑,那笑容极其标准。
“昨日之事,实在是下官好友之错。那涂节……唉,也是个糊涂虫,竟然纵子行凶,冲撞了国公府的虎威。”
“下官听闻此事,那是夜不能寐,心中惶恐啊。”
“所以今日特备薄礼,前来向国公爷赔罪。还望国公爷大人有大量,别跟那帮蠢货一般见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又给足了徐达面子。
徐达哼了一声,放下茶杯。
“胡左丞客气了。”
徐达是个武人,不爱玩那些弯弯绕。
“昨儿个在御前,该打的我也打了,该罚的我也认了。这事儿,在陛下那儿已经翻篇了。你今天来这一出……是怕我徐达心胸狭窄,以后给你穿小鞋?”
“哪里哪里!”胡惟庸连忙摆手,“国公爷乃是大明的柱石,胸怀宽广,下官怎敢如此作想?下官……是真心敬仰国公爷。”
两人正打着太极,门口传来了一声清朗的笑声。
“哟!胡世叔来了?”
徐景曜迈过门槛,一脸阳光灿烂地走了进来。
他直接无视了胡惟庸那僵硬的表情,快步走到徐达身边,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对着胡惟庸深深一揖。
“小侄徐景曜,见过胡世叔。”
这一声“世叔”,叫得那叫一个亲热。
仿佛那天在街上骂“我以为你多大官”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胡惟庸毕竟是老狐狸,脸色瞬间恢复如常,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慈爱。
“哎呀,这就是景曜贤侄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啊!”
他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就要往徐景曜手里塞。
“来来来,初次登门,世叔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块玉佩,是前朝的古物,听说能养人。贤侄大病初愈,正好戴着压压惊。”
徐景曜看着那块玉佩,心里冷笑。
压惊?
我看你是想用钱把我的嘴堵上吧?
但他脸上却是笑开了花,双手接过玉佩,一点也不客气。
“长者赐,不敢辞!那就多谢世叔了!”
徐景曜把玉佩往怀里一揣,然后看着胡惟庸,眨了眨眼睛,突然问了一句:
“世叔,小侄听说,您最近公务繁忙,连中书省的奏章,都要带回家去批?”
胡惟庸的手,猛地一抖。
这可是他的忌讳!
他是带回家批过,那是为了揽权。
但这事儿,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叫勤政,往大了说那叫僭越!
“贤侄说笑了。”胡惟庸干笑两声,“那是……那是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哦——”徐景曜拖长了音调,一脸的“我也想学”。
“小侄还以为,那是世叔在替陛下分忧呢。”
“不过世伯啊,这分忧虽好,可也得注意身体。”
“毕竟……”
徐景曜指了指头顶。
“……这天底下的事儿,太多了。哪怕是宰相,也不可能……全都抓在手里的。”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胡惟庸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少年,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这话里有毒啊!
这小子,是在警告他?还是在暗示他什么?
他突然发现,这个传闻中的纨绔,似乎比他那个爹,还要难对付得多。
“是,是,贤侄……所言极是。”
这魏国公府的茶,怎么这么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