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的囚室,终年不见阳光。
崔振坐在潮湿的稻草堆上,官袍已换成赭色囚衣,头发散乱,一日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盯着对面墙上渗出的水珠,一滴,两滴,在青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催命的更漏。
铁门打开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颤。
进来的是宋清辞。她仍是一身玄色常服,手中没有拿任何刑具,只提着一个食盒。狱卒搬来一张矮凳,她坐下,将食盒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崔御史。”她开口,声音平静,“还没用饭吧。”
崔振冷笑:“宋将军这是唱哪出?先礼后兵?”
“只是想跟你聊聊。”宋清辞打开食盒,里面是两菜一汤,还有一壶酒,“天牢的饭食粗劣,这顿算我请。”
酒香在狭小的囚室里弥漫开来。是上好的竹叶青。
崔振喉结滚动。他从前最爱此酒,与同僚宴饮时总要喝上几壶。可如今...
“放心,没毒。”宋清辞倒了两杯,自己先饮了一杯,“若要你死,不必这么麻烦。”
崔振盯着那杯酒,终于伸手端起,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灼烧感让他闭了闭眼。
“好酒。”他哑声道。
“酒是好酒,可惜人不是从前的人了。”宋清辞看着他,“三年前,你第一次弹劾户部侍郎贪墨漕粮,奏疏写得慷慨激昂,连陛下都赞你‘风骨铮铮’。那时满朝清流,谁不视你为楷模?”
崔振的手一抖,酒杯几乎脱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宋清辞问,“是从第一笔脏钱入手,还是从第一次帮陈有德遮掩开始?”
沉默。
只有远处囚犯的呻吟隐约传来。
“你以为你不说,就能保全谁吗?”宋清辞声音转冷,“陈有德在隔壁囚室,已经交代了一半。李贵的账本上,每一笔交易都有记录。王焕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名单里,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崔振猛地抬头:“王焕...他果然留了后手。”
“聪明人都会留后手。”宋清辞道,“你也是聪明人,所以应该明白——现在交代,是戴罪立功;等别人都交代完了,你就是主犯。”
“主犯?”崔振忽然笑了,笑声凄厉,“宋将军,你真以为我是主犯?我一个小小的御史,能做成这么大的买卖?能调动兵部、户部、甚至...”
他戛然而止。
宋清辞盯着他:“甚至什么?”
崔振摇头,死死咬住嘴唇。
“是宰相大人吗?”宋清辞忽然问。
崔振浑身剧震。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宋清辞站起身,在囚室里踱步,“军械倒卖,涉及兵部武库、运输、交接,需要打通多少环节?单凭你和陈有德,做不到。朝中必须有足够分量的人坐镇,关键时刻能压住质疑,能抹平痕迹。”
她停在崔振面前,俯身:“柳文渊,你们的恩师,当朝宰相。每次朝议,只要涉及军械、边关,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定调子的人。三年前镇北侯‘通敌案’,也是他力主严查,亲自督办——”
“够了!”崔振嘶声道,“宋将军,我劝你到此为止。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会没命的。”
“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宋清辞的声音很轻,“在北境战场上,在猎场刺杀中。但我还活着,而要害我的人,正在一个个倒下。”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展开,递到崔振眼前。
那是崔振写给陈有德的密信,内容是如何应对兵部年底核查,其中一句写着:“恩师已打点妥当,只需按例呈报即可。”
“恩师。”宋清辞重复这两个字,“满朝文武,能被你崔振称为恩师的,除了柳文渊,还有谁?”
崔振看着那封信,脸色灰败。
“柳文渊知道你被捕后,第一时间做了什么吗?”宋清辞收回信,“他上奏陛下,说你‘辜负圣恩,罪有应得’,建议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这就是你的恩师。”
她重新坐下,语气放缓:“崔振,你寒窗苦读二十年,从一介布衣做到御史,不容易。你家中还有老母,有妻儿,有孙辈。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关键时刻抛弃你的人,把全家都搭进去?”
崔振的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崩塌。
他双手捂脸,肩膀剧烈颤抖。良久,才从指缝间挤出声音:“我...我说...”
同一时间,天牢另一间审讯室。
萧景珩坐在主位,面前是戴着重枷的陈有德。这位兵部侍郎此刻全无往日的威风,囚衣上沾着血污——不是用刑的痕迹,而是被捕时挣扎留下的。
“陈侍郎。”萧景珩开口,“崔振已经交代了。”
陈有德猛地抬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萧景珩将一页供词推到他面前,“这是他的画押。上面写得很清楚:三年前,你通过崔振结识宰相柳文渊,提出军械倒卖之计,所得利润四成归柳相,三成归崔振,三成归你。”
“他胡说!”陈有德激动道,“明明是柳相先找的我!他说北境战事吃紧,朝廷军费不足,需要‘开源’...啊!”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戛然而止。
但已经晚了。
萧景珩眼中寒光一闪:“继续说。”
陈有德面如死灰,半晌,颓然道:“是...是柳相。三年前,北境战事胶着,户部说国库空虚,兵部请求拨付军械的奏折一次次被驳回。那时我还是兵部郎中,负责武库司。有一天,柳相召我过府...”
他陷入回忆,声音飘忽:“他说,与其让那些军械在仓库里生锈,不如‘物尽其用’。北狄人缺军械,我们缺银子,这是一举两得。他还说,朝中上下他都会打点好,我只需负责出库和运输。”
“镇北侯呢?”萧景珩追问。
陈有德浑身一颤:“镇北侯...他太较真了。那年秋天,他来兵部查军械损耗,非要看实物。我推说已经掩埋,他竟亲自带人去挖...结果挖出来的箱子里,只有石头。”
“所以你们要杀他。”
“是柳相的决定!”陈有德急道,“柳相说,镇北侯若查出真相,不仅我们要掉脑袋,整个朝廷都要地震。正好那时北狄犯边,柳相就说...就说可以借刀杀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故意泄露了镇北侯的行军路线给北狄,又在他的营地里‘搜’出与北狄往来的书信...后来的事,殿下都知道了。”
萧景珩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泛白。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些,依然让他胸中翻涌着怒火。一代名将,满门忠烈,竟是这样被自己人害死的。
“猎场刺杀呢?”他强压怒火。
“那也是柳相的意思。”陈有德低声道,“您和宋将军回京后,开始查旧案,柳相就坐不住了。他说...说三殿下您若继位,定会清算旧账,不如趁早除掉。猎场刺杀是崔振策划的,刺客是他找的,但银子...是柳相出的。”
“多少?”
“五千两。”陈有德道,“事成之后,还有五千两。崔振拿三成,刺客拿七成。”
萧景珩冷笑:“柳文渊倒是大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森森高墙,将天空切割成狭小的一方。这天牢不知关过多少冤魂,而今天,终于要关进真正的罪人了。
“陈有德,你的供词,敢在金殿上再说一遍吗?”
陈有德苦笑:“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有。”萧景珩转身,“说了,我保你家人平安。不说,柳文渊会替你‘照顾’他们——你知道他会怎么做。”
灭口。就像对王焕,对张顺那样。
陈有德瘫倒在地,终于彻底屈服:“我说...我都说...”
黄昏时分,宋清辞与萧景珩在天牢外会合。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也看到了决断。
“崔振交代了十二桩事,涉及军械倒卖、构陷忠良、贿赂官员,还有猎场刺杀的详细计划。”宋清辞道,“他手上有一本暗账,记录了所有经手过的银钱往来,其中给柳文渊的分成,累计超过八万两。”
“陈有德交代了运输路线、交接人,还有北狄那边的接头人特征。”萧景珩道,“最重要的是,他证实了镇北侯是被柳文渊设计害死的。”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宫城的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剪影,肃穆而森严。
“证据够了。”宋清辞轻声道。
“但还不够致命。”萧景珩沉吟,“柳文渊是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单凭两个囚犯的供词,他可以反咬我们刑讯逼供,可以推说毫不知情,甚至可以煽动清流官员,说我们构陷宰相。”
“那本暗账呢?”
“他可以说那是崔振伪造的,是为了脱罪攀咬。”萧景珩摇头,“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柳文渊与北狄往来的书信,或者...他亲自经手的赃银。”
宋清辞思索片刻:“崔振说,柳文渊有个习惯——所有见不得光的书信,阅后即焚。但银钱往来,他一定会留底,因为要防备手下人做假账。”
“账本可能在哪?”
“宰相府。”宋清辞道,“但那种东西,他不会放在明处。崔振说,柳文渊书房有个密室,只有他和最信任的管家知道。”
萧景珩皱眉:“搜查宰相府,需要圣旨。而柳文渊在宫中眼线众多,一旦走漏风声...”
“那就让他自己拿出来。”宋清辞忽然道。
“什么?”
“柳文渊现在最怕什么?”宋清辞眼中闪过锐光,“最怕崔振和陈有德指认他。如果我们放出风声,说崔振愿意当堂对质,甚至...愿意交出那本暗账的副本——”
“他会坐不住。”萧景珩明白了,“会想办法灭口,或者...转移证据。”
“对。”宋清辞点头,“我们派人盯死宰相府,一旦他有所动作,立刻抓现行。”
两人正商议着,楚凌风匆匆赶来,脸色凝重。
“殿下,将军,刚得到消息——兵部侍郎刘彦,一个时辰前在家中自尽了。”
又死一个。
刘彦,兵部左侍郎,陈有德的副手,也是柳文渊的门生之一。崔振的供词里提到过他,说此人负责军械出库的文书伪造。
“死因?”萧景珩沉声问。
“说是悬梁自尽,留下遗书,说愧对朝廷,以死谢罪。”楚凌风道,“但卑职的人去看过,脖颈上有两道勒痕,和王焕、张顺一样,是先勒死后伪装。”
宋清辞与萧景珩对视。
柳文渊开始清理了。而且动作极快,一天之内连灭两员大将。
“他这是要断尾求生。”萧景珩冷声道,“把所有可能指认他的人都除掉,死无对证。”
“那我们就逼他露出更大的尾巴。”宋清辞当机立断,“楚凌风,立刻将崔振和陈有德转移,秘密关押,对外宣称二人突发急病,生命垂危。再放出风声,说崔振昏迷前交出了一份重要证据,已呈送御前。”
“是!”
“还有,”宋清辞补充,“加强天牢守卫,所有饮食、医药必须经我们的人检查。柳文渊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杀刘彦一个。”
楚凌风领命而去。
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宰相府的灯笼也早早亮起,在秋风中摇曳。
书房内,柳文渊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已年过六旬,鬓发斑白,但腰背挺直,有种久居上位的威仪。
管家悄声进来:“相爷,刘侍郎...走了。”
柳文渊眼皮都没抬:“走得干净吗?”
“干净。按您的吩咐,做成自尽,遗书也准备好了。”管家低声道,“只是...崔振和陈有德那边,三殿下看得很紧,我们的人接近不了。”
“两个废物。”柳文渊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当年我就说,这种事不能让文官插手。他们心不够狠,手不够黑,一旦出事,第一个崩溃的就是他们。”
“那现在...”
“现在他们不能活了。”柳文渊缓缓道,“崔振手里有那本暗账的副本,陈有德知道太多运输细节。这两人若在金殿上开口,我们就全完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梧桐树。秋风吹过,黄叶纷飞。
“宫里有什么消息?”
“陛下下午召见了三殿下和宋青,密谈了一个时辰。”管家道,“内容不知,但陛下身边的张公公说,陛下很生气,摔了茶杯。”
柳文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这个学生啊,还是太年轻。以为抓了两个小喽啰,就能扳倒我?他忘了,我在朝堂三十年,经历过多少风浪。”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轴,展开,是一幅《雪夜访戴图》。画的是东晋名士王徽之雪夜访友,至门不入而返的故事。
“你看到什么?”他问管家。
管家不解:“雪、夜、舟、人...”
“我看到的,是分寸。”柳文渊手指轻抚画面,“王徽之兴至而往,兴尽而归,见不见戴逵,已经不重要了。这就叫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他重新卷起画轴:“告诉我们在宫里的人,明日早朝,我会称病不朝。另外,准备车马,我要去一趟西山别院。”
管家一惊:“相爷,这个时候出城...”
“正是这个时候才要出城。”柳文渊淡淡道,“陛下若真信了萧景珩,一定会下旨搜查宰相府。有些东西,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说...”
“书房密室里的那些。”柳文渊眼中闪过厉色,“全部装箱,连夜运到西山别院,埋了。记住,你亲自去办,不要经手第三人。”
“是!”
管家退下后,柳文渊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却发现茶已凉透。他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间书房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翰林学士。
那时他想做个青史留名的贤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从第一次收下那笔“孝敬”?还是从第一次帮门生遮掩罪责?亦或是从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朝堂上,不狠就站不稳?
都不重要了。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窗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而漫长。
这一局,还没完。
而他柳文渊,从来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夜色渐深。宰相府的后门悄然打开,三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融入京城的夜色。马车很普通,但车轮压过青石板路时,发出沉重的闷响——显然载着重物。
不远处的屋顶上,两个黑影伏在暗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去禀报殿下和将军,鱼动了。”
另一人点头,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消失在黑暗中。
秋夜的风,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