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死了。
当楚凌风带着人赶到城西张顺家时,这个兵部仓管已经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尸体尚有余温。现场被布置成自缢的模样,脚下倒着一只破板凳,桌上放着一封“悔过书”,字迹与张顺平日的文书有八九分相似。
但楚凌风在北境见过太多死亡。他一眼就看出,张顺脖颈上的勒痕不是上吊形成的一次性索沟,而是两道——先被人从背后勒晕,再伪装成自缢。
“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楚凌风蹲下身,检查张顺的指甲缝,“指尖有皮屑,右手手背有淤青,死前挣扎过。”
他站起身,环视这间简陋的屋子。一桌一床一柜,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可能是墙上挂着的那把旧弓——弓臂已被磨得发亮,显然是主人心爱之物。
“搜。”楚凌风下令。
兵士们开始仔细搜查。床底、柜后、墙角,甚至连灶台的柴灰都被拨开检查。但什么也没有,干净得反常。
楚凌风走到那封“悔过书”前。信上写着自己如何贪图小利,在军械出库时以次充好,如今听闻王焕自尽,惶惶不可终日,唯有一死以谢罪云云。
“楚统领!”门外传来声音,是留守兵部的校尉快马赶来,“李贵跑了!”
楚凌风霍然转身:“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有人看到他从兵部后门匆匆离开,骑着一匹黑马往南城门方向去了!”校尉喘着粗气,“已通知九门提督封锁城门,但...”
但若李贵早有准备,此刻恐怕已改头换面混出城了。
楚凌风脸色阴沉。张顺被杀,李贵失踪,对方下手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这不仅仅是灭口,更像是在他们眼前演了一出戏——看,线索都断了,你们还能怎样?
他走出屋子。黄昏时分,巷子里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楚凌风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一个卖炊饼的小贩身上。
那小贩推着车,正探头探脑往院子里看,见楚凌风看过来,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
“站住。”楚凌风几步上前。
小贩浑身一僵,强笑道:“军爷,小的...小的就是卖饼的...”
“这巷子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平日买得起炊饼的不多。”楚凌风盯着他,“你一个卖饼的,不去东市西市,跑来这偏僻巷子,生意倒好?”
小贩额头冒汗:“小的...小的走错了...”
楚凌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翻开掌心。掌心有厚茧,但分布位置不对——不是长期揉面推车形成的,而是握刀的手。
“带走!”
两名兵士上前按住小贩。挣扎间,从他怀里掉出一块腰牌,铜质,正面刻着“崔府”二字。
崔府。
楚凌风拾起腰牌,眼神冰冷如刀。
兵部衙门内,烛火通明。
宋清辞看着桌上的两样东西:从张顺家搜出的旧弓,以及从“小贩”身上搜出的崔府腰牌。弓很普通,但弓弦的缠绕方式让她多看了两眼——不是寻常的牛筋,而是三股马尾混合蚕丝,这种缠法更耐磨,但成本高昂,军中只有将领才用得起。
一个兵部仓管,用得起这种弓弦?
“弓臂上有刻痕。”萧景珩接过弓,在烛光下细看。弓臂内侧,靠近握把的位置,有一排极细微的刻痕,像是某种记号。
宋清辞接过,用手指轻抚那些刻痕。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而是...数字?
“三、七、十二、十八...”她轻声念出,“后面还有,但磨损了。”
“像不像货物编号?”萧景珩忽然道。
两人对视。是了,如果是仓管私下记录的东西,用只有自己懂的方式刻在随身物品上,最安全不过。
“楚凌风。”宋清辞看向站在一旁的将领,“张顺负责哪个仓库?”
“武库司甲字三号库,主要存放弓弩箭矢。”楚凌风答,“卑职已派人去查该库近三年的出入记录,但库吏说...部分旧档在半年前一场‘意外’火灾中烧毁了。”
又是火灾。
宋清辞想起百宝斋火盆里的灰烬。这些人惯用的手段,倒是一脉相承。
“那个假小贩呢?”萧景珩问。
“嘴很硬,只说是崔府护院,奉命来盯着张顺,其他一概不知。”楚凌风道,“但卑职在他鞋底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又是一张纸条,叠成指甲盖大小,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顺已除,贵南去,勿留痕。”
没有落款,但笔迹工整,显然出自读书人之手。
“崔府的护院,认字的不多。”宋清辞将纸条对着烛光,“能写这样一手小楷的,更少。”
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案前,从一堆文书中翻出王焕那份名单。名单上“张顺”、“李贵”两个名字后面,各有一个小小的标记——张顺后面是个三角,李贵后面是个圆圈。
而纸条上,“顺已除”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迹几乎透纸背。
“这个‘除’字...”宋清辞抽出另一份文书,是王焕生前写的某份呈报。两相对比,虽然刻意改变了运笔,但“除”字右边“余”部那一点的习惯性上挑,几乎一模一样。
“纸条是王焕写的。”她缓缓道,“或者说,是有人模仿王焕的笔迹写的。但书写习惯改不了。”
萧景珩接过两张纸,仔细对比,点头:“王焕知道自己可能会被灭口,所以事先准备了这份名单,也可能...准备了不止一份。张顺和李贵名字后的标记,可能代表他们的状态或威胁程度。”
“三角可能是‘已控’,圆圈可能是‘待处理’。”宋清辞推测,“王焕死后,有人按照他留下的指示,开始清理名单上的人。但王焕恐怕没想到,他自己会是第一个。”
烛火噼啪,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窗外夜色已深,秋风呼啸,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偌大的兵部衙门此刻寂静无声,但众人都知道,这寂静之下,暗流汹涌。
“殿下。”一名亲兵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信,“宫中来信。”
萧景珩拆开,快速浏览,脸色逐渐凝重。看完,他将信递给宋清辞。
信是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手所写,说今夜皇帝召宰相柳文渊、御史崔振、兵部尚书李维等人入宫议事,期间崔振慷慨陈词,称猎场刺杀案影响恶劣,应尽快结案以安人心,并暗示永昌侯府嫌疑最大,当严查。
而柳文渊则委婉表示,三殿下与宋将军查案多日,至今未有实质进展,恐是方向有误,建议另派得力官员协办。
“他们在施压。”宋清辞放下信,“想让我们放手,或者...换人。”
“崔振跳得这么高,反而可疑。”萧景珩冷笑,“明日早朝,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李尚书呢?”宋清辞想起李维白日里那副惶恐模样,“他在宫中如何表态?”
亲兵答:“李尚书只说一切听凭圣裁,未明确表态。”
墙头草。
但墙头草有墙头草的用处。
宋清辞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远处皇宫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蛰伏的巨兽。
“殿下,我们时间不多了。”她背对众人,声音冷静,“对方在加速清理线索,在朝中施压,甚至可能已经准备好‘替罪羊’。永昌侯府就是他们选中的那只羊。”
萧景珩走到她身侧:“所以?”
“所以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宋清辞转过身,眼中映着烛火,“张顺死了,但尸体能说话。李贵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那个假小贩,他既然是崔府的人,崔振就脱不了干系。”
“你想怎么做?”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宋清辞走回案前,摊开一张京城舆图,“明日早朝,他们不是要我们结案吗?我们就给他们一个‘结案’——公开宣称已掌握永昌侯府涉案证据,将全力追查。”
楚凌风一愣:“可永昌侯府明明...”
“是烟雾。”萧景珩明白了,眼中露出赞许,“大张旗鼓查永昌侯府,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上当了。暗地里,我们继续追查真正的线索。”
“不止。”宋清辞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最终停在城南一片区域,“李贵往南城门跑,但南城门外十里就是运河码头。他若想彻底消失,走水路最快。沿运河南下,可至江南,那里商贾云集,混入人群如鱼入海。”
她抬头:“但李贵一个兵部押运,常年走陆路,对水路不熟。他若要走水路,必有人接应。接应他的人,可能会在码头附近的客栈或船行等候。”
楚凌风眼睛一亮:“卑职立刻带人去码头!”
“不。”宋清辞摇头,“对方知道我们在查,码头必定布了眼线。你去,只会打草惊蛇。”
她看向萧景珩:“我记得,殿下去年在江南赈灾时,曾收编过一批漕帮子弟?”
萧景珩颔首:“不错。漕帮熟悉水路,眼线遍布各码头。领头的名叫周老四,如今在京城经营一家船行,明面上做正经生意,暗地里仍管着漕运的消息渠道。”
“请他帮忙。”宋清辞道,“不动官府的人,用江湖路子。找李贵,也找接应他的人。”
“好。”萧景珩当即写下一封信,盖上私印,交给亲兵,“速去城东‘顺风船行’,亲手交给周老四。”
亲兵领命而去。
“那崔府那边...”楚凌风问。
“那个假小贩,继续关着,但不审不问。”宋清辞道,“崔振若心里有鬼,必会想方设法捞人,或灭口。他动,我们就抓。”
她走到案前,拿起那张从张顺弓上拓下的刻痕图纸:“至于这些数字,我需要一个懂仓库旧制的人。”
萧景珩想了想:“兵部有位老书吏,姓胡,在武库司干了三十年,去年因眼疾退了下来。此人性格耿直,当年因为反对虚报损耗,被王焕打压过。”
“请他来。”宋清辞道,“但不要引人注意,悄悄接来。”
“我去办。”楚凌风抱拳。
众人分头行动。夜更深了,兵部衙门的烛火却一直亮到天明。
寅时初,那位胡老书吏被接到。老人年过六旬,眼睛确实不太好,看东西要凑得很近。但当宋清辞将那张刻痕图纸递给他时,老人只看了一眼,就笃定道:“这是甲字库的旧编号法,十年前就废止了。”
“老先生能看懂吗?”宋清辞问。
胡老书吏从怀中摸出一枚单片水晶镜,凑到图纸前,手指颤巍巍地顺着刻痕移动:“三...这是第三排货架。七...第七层。十二...第十二号货箱。十八...”
他顿了顿,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十八不是编号,是数量。”
“什么数量?”
“弩机。”胡老书吏声音发干,“甲字三号库第三排第七层第十二号货箱,按旧制,应该存放的是制式弩机,一箱...正好十八具。”
满室寂静。
宋清辞缓缓道:“老先生可还记得,这个货箱最后一次出库是什么时候?”
胡老书吏努力回忆:“甲字库的弩机,三年前北境战事吃紧时调拨过一批,后来...后来镇北侯出事前后,又有一批‘损耗’。但那批损耗的记录很混乱,老朽当时已不管具体事务,只隐约听说,王主事报的是‘受潮霉变,不堪使用’。”
“货箱编号还有谁知道?”
“除了仓管张顺,就是...就是经手的押运。”胡老书吏道,“每次出库,仓管记录编号,押运核对数量,双方签字画押。”
张顺。李贵。
一个仓管,一个押运。
宋清辞与萧景珩对视。所有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成了线。
王焕负责虚报损耗,张顺负责修改库存记录,李贵负责押运“已损耗”的军械出库——实际上,这些军械根本没有销毁,而是通过某种渠道运走了。
运去了哪里?
百宝斋赵掌柜、北狄的“鬼见愁”毒药、猎场刺杀用的旧式弩机...
答案呼之欲出。
“老先生,”萧景珩郑重道,“今日所言,请务必保密。为安全起见,这几日请暂住驿馆,我会派人保护。”
胡老书吏颤巍巍起身,忽然老泪纵横:“殿下,宋将军...老朽在兵部干了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蛀虫!他们...他们这是卖国啊!”
老人被扶了下去。
晨光微熹,从窗棂缝隙透入。又是一夜未眠,但宋清辞毫无倦意。她站在窗前,看着天色从墨蓝渐变成鱼肚白,看着京城从沉睡中苏醒。
“清辞。”萧景珩走到她身侧,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宋清辞轻声道,“但有些人,恐怕再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她转过身,眼中清明如洗:“殿下,今日早朝,我们该‘结案’了。”
萧景珩看着她。晨光中,她玄衣肃立,肩背挺直如松,虽一夜未眠,眼中却燃着灼灼火焰。那火焰里有仇恨,有决绝,更有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坚定。
他知道,当年那个在北境风雪中挣扎求存的少女,如今已真正成长为能与他并肩扛起这片江山的将军。
“好。”他说,“我们上朝。”
宫门在晨钟中缓缓开启。文武官员鱼贯而入,朱紫满堂。宋清辞一身武将朝服,与萧景珩并肩而行,所过之处,众人侧目,窃窃私语。
金殿之上,皇帝高坐龙椅,目光扫过下方。
“猎场刺杀案,查得如何了?”
萧景珩出列,躬身:“回父皇,儿臣与宋将军已掌握关键线索。刺客所用弩机确为兵部旧制,而兵部武库司主事王焕死前留下证据,指向——”
他顿了顿,殿中落针可闻。
“指向永昌侯府。”
哗然。
永昌侯林佑安脸色煞白,扑通跪倒:“陛下明鉴!臣冤枉!臣与王焕素无往来,更不知什么弩机...”
“侯爷不必着急。”宋清辞出列,声音清朗,“下官已查获王焕与贵府管事往来的书信,以及...贵府在百宝斋订购弩机配件的账目。人证物证俱在,侯爷若觉冤枉,不妨当堂对质?”
她语气从容,眼神却锐利如刀。永昌侯汗如雨下,张口结舌。
御史崔振忽然出列:“陛下!既然证据确凿,当立即将永昌侯府一干人等收监严审!以正国法!”
宰相柳文渊眉头微皱,看了崔振一眼,却未说话。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道:“既如此,永昌侯府上下暂行软禁,待案情查明。此案由三皇子萧景珩、将军宋青继续督办,七日内,朕要一个结果。”
“儿臣领旨。”
“臣领旨。”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散去,神色各异。永昌侯被人搀扶着下去,面如死灰。崔振快步追上柳文渊,低声说着什么。而几位清流官员则聚在一起,摇头叹息。
宋清辞与萧景珩走在最后。
“他们信了。”萧景珩低声道。
“未必全信,但至少暂时放心了。”宋清辞目视前方,“我们有七天时间。七天之内,必须拿到铁证。”
“周老四那边,最迟今晚会有消息。”
“李贵是关键。”宋清辞道,“找到他,就能撬开整个链条。”
两人走出宫门。秋阳高照,将金殿的琉璃瓦映得璀璨夺目。这巍巍宫城,见证了太多阴谋与血腥,而今日,又将见证一场无声的战争。
宋清辞翻身上马,回望那重重宫阙。
父亲,兄长,宋家枉死的英灵。
再等等。
很快,就能还你们清白了。
她一夹马腹,玄色披风在秋风中扬起,如展翼的鹰。
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