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深夜走的。
没有回光返照,没有临终嘱托,只有日渐微弱的呼吸,在更漏声里一点点沉寂下去。侍疾的太医跪了一地,最终,最年长的院判颤抖着手探了探鼻息,又伏在胸前听了片刻,转身,朝着守在外间的萧景珩和宋清辞,缓缓摇了摇头,深深叩首下去。
寝殿内寂静了片刻,随后,压抑的哭声从宫人侍从中响起。
萧景珩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龙榻上那具迅速失去生气的枯瘦身躯,心中涌起的并非全然是悲痛,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解脱、怅惘、沉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戚的情绪。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也曾是威加海内的帝王,更是多年来自闭心门、对他疏远冷淡的君父。他们之间,亲情淡薄,隔阂深重,最后这几个月,更是几乎全靠他与宋清辞强撑着,才维持住这帝国表面摇摇欲坠的平稳。
如今,这座压在所有人头顶、也庇佑着所有人的大山,终于彻底倒下了。
他感觉到一只微凉而坚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拳。是宋清辞。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用她独有的沉默给予他支撑。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属于统治者的清明与决断。他抽出手,反握住宋清辞的手,紧紧一握,然后松开,大步走向寝殿中央。
“传令:陛下……龙驭上宾。”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寝殿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起,宫城戒严,九门落锁,京营进入最高戒备。按《大衍会典》及先帝遗诏(之前萧景珩已让承天帝在相对清醒时留下了明确传位诏书并用了印),筹备国丧及新帝登基大典。内外诸事,暂由本王……由朕,与镇国公主,总摄。”
“遵旨!”殿内众人齐齐应诺,哭泣声渐止,被一种更加肃穆而紧张的气氛取代。
国丧的钟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沉重地敲响,一声声传遍整座京城,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帝国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在萧景珩与宋清辞的共同掌控下,开始围绕着“国丧”与“登基”两件头等大事高速运转。
礼部、钦天监、光禄寺、太常寺等衙门忙得脚不沾地。拟定谥号(最终定为“仁宗”)、拟定治丧礼仪、勘定陵址(承天帝生前已选定)、准备登基大典的一应仪仗、礼服、诏书……千头万绪,却有条不紊。这得益于萧景珩摄政以来对朝局的整肃与掌控,也离不开宋清辞麾下翎羽军对京城乃至京畿地区的绝对控制,确保了权力交接期间,没有任何势力敢于、或能够兴风作浪。
国丧期间,京城素缟,罢市停乐,百官缟素入宫哭临。萧景珩以嗣皇帝身份主持一切丧仪,守灵、祭奠、接受藩王及外国使臣吊唁,事事躬亲,面容沉痛而肃穆,尽显孝道与威仪。宋清辞则以镇国公主身份,协助处理宫务,并统率翎羽军,将皇宫内外、京城九门的防卫布置得铁桶一般,确保国丧期间绝无差池。两人虽各有职司,却配合无间,一个主文治,一个掌武备,将这段最敏感、最容易出乱子的时期,平稳度过。
二十七日国丧期满,大殓、奉安神主于太庙等仪式一一完成。朝野上下,虽然依旧沉浸在先帝驾崩的哀思中,但更多的目光,已悄然投向了即将到来的新帝登基大典,以及新朝的未来。
登基大典定在十月初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这一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从紫禁城正门承天门直至三大殿的御道,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两侧陈列着卤簿仪仗,旌旗猎猎,甲士林立,肃穆威严。
寅时三刻,萧景珩身着十二章衮冕,在导引官的引领下,于奉先殿祭告列祖列宗。随后,御辇起驾,在浩大的仪仗簇拥下,缓缓驶向皇极殿(即金銮殿)。所经之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外国使臣,早已按品级肃立于御道两侧及殿前广场,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宋清辞今日亦盛装。她未着戎装,而是换上了特制的镇国公主大礼服,玄衣纁裳,佩玉带,戴九翚四凤冠,庄重华美,却不失英气。她立于文官班首之前,武将队列之侧的一个特殊位置,象征着其超然地位。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有敬畏,有钦佩,有好奇,亦有少数隐藏极深的复杂情绪。她面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巍峨的皇极殿,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辰时正,钟鼓齐鸣,韶乐奏响。萧景珩的御辇抵达皇极殿丹陛下。他步下御辇,沿着铺着红毯的御阶,一步步,沉稳而坚定地向上走去。阳光洒在他明黄色的衮服上,十二章纹熠熠生辉,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股天生帝王的威仪与气度,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终于,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立于皇极殿门前,转过身,面向下方广阔的广场,以及广场上如潮水般跪伏的臣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如同惊雷般炸响,直冲云霄,在宫墙殿宇间久久回荡。
萧景珩微微抬手。司礼太监高亢的声音响起:“宣——即位诏书——”
一份以明黄云纹绫锦书写、加盖了传国玉玺的诏书被恭敬展开,由声音洪亮的礼官当众宣读。诏书中,先颂扬先帝功绩,哀悼其宾天,随后阐明新帝乃先帝嫡子,仁孝英明,临危受命,平定叛乱,稳固社稷,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最后,宣布改元“昭武”,大赦天下(谋逆等十恶不赦之罪除外),减免部分赋税,擢拔贤才,并申明新朝将“革除积弊,励精图治,文武并重,开创盛世”。
诏书宣读完毕,萧景珩缓步走入皇极殿,于御座之上端然落座。这象征着皇权的最终交接。
接下来,便是繁琐而隆重的朝贺仪式。亲王、郡王、文武百官、各国使节依次入殿,行三跪九叩大礼,呈上贺表贡礼。萧景珩一一接受,时而温言勉励,时而肃然训诫,帝王威仪,驾驭臣工的手段,已初现端倪。
整个仪式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方才接近尾声。当最后一批外国使臣退出大殿,殿中只剩下核心宗亲重臣时,萧景珩的目光,终于越过冕旒的垂珠,清晰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始终静立一旁的宋清辞身上。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或许才刚刚开始。
萧景珩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金铁交鸣般的决绝:“朕,今日承继大统,身负社稷之重,黎民之望。然,治国非一人之力可成,需贤臣良将辅佐,更需……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同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又回到宋清辞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镇国公主宋清辞,忠勇冠世,功在社稷。先于北境屡破强敌,解边关倒悬;后于南疆三月平叛,拯生民涂炭;更于秋狩之变,临危定策,护驾平乱,有安邦定鼎之功!其才可安天下,其德可昭日月!”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宣告天下的气势:
“朕与清辞,相识于微末,相知于患难,并肩于沙场,携手于朝堂。心意相通,志同道合。今日,朕以江山为证,以天下为聘——”
他站起身,竟然从御座上走了下来,一步步走到宋清辞面前,无视了周围所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和震惊的目光,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宋清辞,你可愿,与朕共担这万里河山,共享这天下盛世?朕在此立誓,此生后宫,唯你一人!你我夫妻,同心同德,共铸昭武之治,开创前所未有之新天!”
山河为聘,天下为礼!此生唯一,永不设后宫!
这誓言,石破天惊!超越了历朝历代所有帝王对后妃的承诺!这已不仅仅是情爱,更是最极致的信任、最郑重的托付、最彻底的政治同盟与生命结合!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宗亲们面面相觑,重臣们神色变幻,有震撼,有恍然,有担忧,也有少数目光中流露出钦佩与期待。
宋清辞抬起头,迎上萧景珩那双深邃而炽热的眼眸。那里面有帝王的威严,更有只对她一人流露的、毫不掩饰的紧张、期待与深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血液在耳中奔流。她想起了北境的风雪,南疆的烽烟,金殿上的对峙,猎宫的血战,还有无数个日夜的并肩与扶持。
这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路,布满荆棘,浸透鲜血,但她从未后悔。因为身边始终有他。
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坚定地放入了他温热的掌心。
没有羞涩,没有扭捏,只有一片澄澈的清明与无怨无悔的决意。
“臣妾,”她微微屈膝,声音清朗,响彻大殿,“愿随陛下,携手同心,共担山河,开创盛世。”
两手相握,紧紧交缠。
萧景珩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夙愿得偿的狂喜,是开创未来的无限豪情!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转身,与她并肩,面向殿中众人,面向殿外广阔的天地。
“即日起,册封镇国公主宋清辞为皇后,入主中宫,与朕同尊!待国丧期满,择吉日举行大婚典礼,昭告天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新的山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最初的震惊与犹疑,多了几分对这对传奇帝后组合的敬畏与对未来新朝的期待。
萧景珩与宋清辞并肩立于皇极殿前,俯瞰着下方叩拜的臣民,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与无垠的蓝天。
旧的王朝随着先帝的逝去而彻底落幕。
新的时代,已紧握在他们相携的手中,正迎着昭武元年的阳光,磅礴开启。
山河为聘,天下为礼。
此生,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