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黔地,寒意已深。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笼罩着水城起伏连绵的山峦,仿佛巨兽蛰伏的暗影。
然而,石牛角山脚下的水城工业园总指挥部,巨大的玻璃窗内却灯火通明,倔强地将冬夜的寒峭与黑暗隔绝在外,像一座漂浮在墨海中的光之孤岛。
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却又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长条会议桌铺着深沉的墨绿绒布,上面散落着摊开的蓝图、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报表,还有数只搪瓷茶缸,袅袅热气升腾,氤氲着廉茗的清香,在明亮的电灯光芒下变幻着形态。
光线毫不吝啬地照亮了围坐桌旁的每一张脸庞——那是一张张饱经风霜、浸透汗水,此刻却写满专注与期待的面孔。
顾长松行程的终点已近在眼前。
明日他便将启程前往曲靖,视察秦岭集团在那里的支援情况。
魏明哲、木呷和一百名技术工人已在那里奋战近一年。
临行前,他接到魏明哲发来的电报:
云南省府和曲靖政府上月组团参观水城后深受震撼,迫切请求秦岭加大支援力度。
他将面前一本写得密密麻麻、页角已被翻卷起的笔记本郑重摊开,目光沉稳如磐石,扫过在座的每一位核心骨干:
沉稳如山的代理负责人杨新彪;目光坚毅、左腿冰冷义肢轻抵地面的陈昌明;技术专家姜辰祥、林宁宝、李学进;以及年轻干将李修、文礼壬和朴悦梅……
“此行所见,远超我的预期!”
顾长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分量,穿透了室内的暖意与茶香:
“水城的成就,不仅铸就了秦岭的基石,更是为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硬生生在荆棘中蹚出了一条路!
一条在战时极端困苦下,发展工业、支撑抗战、保障民生的血路、生路、希望之路!”
他微微一顿,条理清晰地展开总结,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心潮涟漪:
“其一,水城药厂模式,战略价值无可估量!
你们坚持的中西医结合之路,走对了!
这不仅是技术路线的胜利,更是管理理念的革命性突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这个细微的习惯似乎沾染了远在美国的秦云的印记。
“你们将老祖宗‘四法辨药’的智慧,与现代的精密蒸馏、生物提取技术糅合得天衣无缝,建立起一整套严格的标准流程与可追溯的质量监控体系。
这套模式,是活生生的典范!
是整个大后方医药行业可以复制、必须推广的宝贵经验!
现在,曲靖那边,曲焕章老先生受云南省府邀请已至,省府更是在砚山设治局划出了一千顷山地,请求我们带着技术和设备过去建立药材种植基地及药物试验室。
我已与杨总和盛荣泽教授议定,秦岭药物研究所将派遣一支精干团队前往。
砚山的种植基地骨干,就从你们这里选拔!
这套成功之法,必须带到云南去生根发芽!”
“其二,”顾长松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图纸。
“水城整个工业体系的构建,思路清晰、基础坚实、链条完备!
尤其是军工配套能力,已成为稳固后方、支援前线不可或缺的战略支撑点!
从特种钢材到精密零件,从高标号水泥到救命的战略药材,水城的产品,正源源不断地送到前线将士的手中,化作抵御外侮的铜墙铁壁!”
他的语调忽然放缓,目光变得深邃而饱含温度,逐一扫过众人,那份赞许几乎要满溢出来:
“其三,也是此行最令我欣慰、最具长远价值的一点——”
顿了顿,让这份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每个人心上:
“是你们培养的人!你们不仅仅建起了一座座轰鸣的工厂,更在这片曾被视作‘蛮荒’的土地上,浇灌出了成片的人才森林!
从车间里那些能娴熟操作精密进口机床的女工,到能独立设计、改进生产线的技术骨干,再从宁宝这样——”
他看向杨新彪和林宁宝:“懂技术、善管理、甘愿扎根一线的复合型帅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人人都是‘多面手’,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这才是秦岭集团能真正燎原的火种!
是最珍贵、永不熄灭的火种!”
“嗒!”
陈昌明用力地点头,冰冷的金属义肢关节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击,眼中翻涌着认同、追忆,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的滚烫使命感:
“顾总说到了根子上!
这正是呼应了秦会长对我说当年在秦岭学院初创时强调的理念
——‘授人以鱼,三餐之需;授人以渔,终生之用’!”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质感:
“咱们在水城这五年,不只是撒下了鱼苗(工厂、设备),更是把打渔的网(技术)、驾船的桨(管理)、辨风向的眼(战略眼光),实实在在地教会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扎根!是能长出参天大树的深根!
我同意集团的意见,派出人员支援云南,虽然咱们还很单薄,但是还有更需要我们支援的地方。”
杨新彪身体微微前倾,将面前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报告推到桌子中央,食指在“生物制剂实验室发展规划”和“高附加值芳香产品国际拓展”两项醒目标题上重重敲了两下,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顾总,基于水城现有的坚实基础和盛教授的远景规划,下一步的战略投入,我建议侧重这两块。”
他的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
“曲靖即将成立的生物制剂实验室,将接收秦岭药厂送来的珍贵青霉素菌种。
结合林老师在天然药物精深提取上的深厚底蕴,我们完全有潜力开发出极度稀缺的抗生素类似物
——比如国产的高效青霉素!
这是刻不容缓的任务!
关乎云南前线将士的命,也关乎后方万千百姓的命!”
他顿了顿,声调再次拔高,带着开拓者的激昂:
“还有,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艾纳香!
它们精深加工出的精油、纯露、香膏,品质经瑞士方面权威检测,已超越了欧洲标准!
这条通往国际市场的商路,必须不惜代价打通!
用我们的‘东方芳香’,去换取宝贵的外汇,换取我们急需的特种钢材、精密仪器!
这才是药厂,乃至整个水城未来能长久立足、真正反哺集团的关键命脉!”
他的建议,既如利剑般指向未来,又深深扎根于现实的沃土之上。
“新彪和陈总提的方向,都切中要害。”
顾长松神情肃穆地合上了笔记本,那动作仿佛为一段壮阔的叙事画上了有力的顿号。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指挥部厚重的砖墙,投向了烽火连天的北方。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历史使命感。
“秦会长最近的密电里,最核心的关切,始终只有两个字——‘复制’!”
他再次停顿,让这个沉甸甸的词在每个人心中反复激荡:
“水城模式再好,再成功,它终究只是一个点!一个在西南群山间顽强闪烁的点!
我们需要的是——星火燎原!”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杨新彪身上,却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更辽阔、更焦渴的山河:
“他已指示我们深入学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精髓。
诸位面前这本小册子,正是我们新近刊印的。”
顾长松拿起桌上那本薄薄却意义非凡的书。
“纪儒林纪总已被紧急抽调北上,前往太原!
他途经贾峪时,与我彻夜长谈。
纪总是真正的志士,他对秦会长、对秦岭集团、对水城这片热土,怀有极深的感情与卓绝的贡献。
他此行的使命,无比艰巨——就是要带着秦岭和水城这些年用血汗、智慧乃至生命换来的全部成功经验、最核心的技术骨干和管理骨干,向日寇铁蹄肆虐、工业基础几近摧毁的北方挺进!
去‘点火’!”
顾长松的手掌猛地按在桌面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一响,如同在民族命运的棋盘上按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
“去那里!克服比水城初创时百倍的艰难险阻,再造一个、甚至更多个秦岭集团和‘水城’!
要让秦岭集团和水城的工业之火,在黄河之北,在太行山的千沟万壑之间,也熊熊燃烧起来!
烧出一片新天地!”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充满力量的寂静。
无人言语,只有汽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仿佛在为这宏大的誓言伴奏。
四人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窗外。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如铁。
然而,水城工业园内,那一片片布局规整的厂房、一栋栋整齐的工人宿舍、一盏盏笔直伫立的路灯汇聚成的万家灯火,却如同被天神之手慷慨撒落大地的星辰,倔强地燃烧着,永不熄灭。
它们又似一条璀璨夺目的星河,在黔地的崇山峻岭间蜿蜒流淌,执拗地刺破、照亮着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片辉煌灯火的中心区域,一片崭新的建筑群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刚刚落成启用的“水城职业技术学校”。
在指挥部明亮的灯光映衬下,依稀可见其轮廓:
几排简朴却坚固的青砖灰瓦平房呈“回”字形排列,围出一个方正的大院。
大院中央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顶端虽因夜色看不清旗帜,却能想象白日里旗帜猎猎的景象。
主教学楼的屋檐下,悬挂着一块崭新的木匾,即使隔着夜色和玻璃,仿佛也能感受到“水城职业技术学校”几个遒劲大字的分量。
此刻虽是夜晚,仍有几间教室亮着灯,隐约可见伏案的身影或悬挂的黑板轮廓。
白日里,这里必定书声琅琅,夹杂着机床教学的金属摩擦声、珠算练习的噼啪声,以及带着各地口音却同样专注的讨论声。
它与轰鸣的工厂比邻而居,如同工业躯体上生长出的智慧大脑,源源不断地为这片热土输送着经过淬炼的新鲜血液。
——那些兼具理论知识和实践技能的年轻工人、技术员和管理苗子。
它是水城模式中最灵动、最有生命力的注脚,是“授人以渔”理念最直观的丰碑。
远处,机械厂的方向,巨大蒸汽锤那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如同这片在苦难中浴火重生的热土强劲而有力的心跳,穿透层层夜色,震撼着脚下的大地,也震撼着会议室里每个人的心房。
这熟悉的、充满磅礴力量的心跳声,瞬间将杨新彪的思绪拉回到了一九四〇年的初冬。
同样寒冷刺骨,在水城第一座水电站的基坑旁,冰冷的混凝土正在封顶,寒风如刀般呼啸。
满身泥浆、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秦云,就那样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站在毫无希望的基座上,手指却如同指向未来的标枪,坚定地戳向脚下那片荒凉、贫瘠、仿佛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冰冷山谷。
他的声音,盖过了怒号的北风,清晰地、炽热地烙印在杨新彪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新彪哥!看见了吗?
你可别被眼前的荒凉吓倒!有这样一群抱着希望的人!
我就敢保证:就在这里!三年!最多三年后,咱们这里见分晓!
我要让这片死地,变成支撑抗战的生命源泉!变成孕育希望的沃土!”
此刻,窗外这片灯火辉煌、机器轰鸣、生机勃勃、在深秋寒夜中依旧散发着灼人热力的壮丽画卷
——那连绵的厂房、高耸的烟囱、明亮的学校、闪烁的灯火……
就是给当年那个近乎狂妄却又无比坚定的豪迈誓言,最完美、最震撼、最铁骨铮铮的答案!
这就是秦云说的:绝非某位领袖、某个天才工程师或管理精英凭借一己之力能创造的伟绩。
它是几千、几万个默默无闻却顶天立地的中国脊梁。
——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布满老茧的工人;放下锄头、拿起扳手和量具的农夫;
埋头图纸、精益求精直至深夜的技术员和工程师;
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大局筹划的管理者;
乃至像阿秀那样,从最初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眼中只有惶恐的农家女,到如今能在精密仪器前独当一面、眼神沉着自信的女工。
——是他们!用日夜不息流淌的血汗,用永不言败的坚韧,用融入骨血里的那份近乎执拗的“认真”,硬生生在这片曾被历史贴上“蛮荒”标签的土地上,用双手、用智慧、用不屈的脊梁,共同浇灌、共同托举起了一棵名为“中国工业希望”的参天巨树!
而那座崭新的学校,正是这巨树上最生机勃勃的新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