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郝晟换了官服,引卫铮等人前往太守府。有都尉陪同,门吏不敢怠慢,即刻通传。不多时,便有府吏引众人入内。
太守府比都尉府威严许多,五进院落,廊庑连绵。正堂前立着两排持戟甲士,虽未披全甲,但肃立无声,目光如电。堂中已有数名郡吏在座,见郝晟入内,纷纷起身致意。
“郝都尉来了。”主位上,一位年约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的文官含笑开口。他身着黑色深衣,头戴进贤冠,腰间悬挂银印青绶——这便是雁门太守郭缊了。
“禀府君,”郝晟抱拳,“这位是新任平城令卫铮卫鸣远,特来谒见。”
卫铮上前三步,从怀中取出朝廷敕牒,双手奉上:“平城令卫铮,拜见郭府君。”
郭缊接过敕牒细看,又打量卫铮,眼中闪过讶异:“卫县令……果然年少英杰。坐。”
待卫铮落座,郭缊按惯例开始训谕。他先问籍贯、家世,得知卫铮乃河东卫氏、卫青之后,又闻其父卫弘之名,神色缓和几分。再问学识经历,卫铮简略说了洛阳诸事,提到蔡邕、卢植时,郭缊微微颔首——这些都是清流名士,世家最重此等渊源。
“按制,县令赴任前,本太守须交代三事。”郭缊正色道,“一曰赋税,平城辖八乡,在籍民户六千一百,按制岁纳田租、口赋、算赋,另有盐铁专卖之利。去岁因战乱,仅完成六成,今岁你当尽力征收,但也不可逼迫过甚,致民逃亡。”
“二曰治安,边郡多盗,有溃兵为匪者,有鲜卑细作潜藏者,有豪强私斗者。你需整肃法纪,保境安民。”
“三曰边防,”郭缊说到此处,神色严肃,“此最要紧。平城乃雁门门户,鲜卑南侵首冲之地。你需加固城防,操练士卒,广布斥候。但有警讯,须即刻飞报郡府。切记:不可浪战,不可失地。”
卫铮肃容应诺:“下官谨记。”
郝晟适时开口:“府君,卫县令虽年少,却通武略。某闻他在五原时,曾率乡勇抗击鲜卑游骑,斩首数十,缴获马匹军械若干。此等才干,正合平城所需。”
“哦?”郭缊眼睛一亮,“详细说说。”
卫铮便将五原之事择要陈述,略去潜入刺杀王智等细节,只重点讲述如何设伏、如何突击、如何利用地形。他说得简练务实,郭缊听得连连点头。
“善!”郭缊抚掌,“平城正需如此敢战之令。不瞒你说,上一任张县令……唉,不提也罢。如今县中兵八百,马三百余,粮秣尚足,只是士气低迷,训练不足。本太守准你视情形扩兵至千人之内,钱粮军械,郡府会酌情支应。”
这是极大的授权了。汉代边郡虽允州县自募兵卒,但数额有严格限制。千人规模,已是县级所能拥有的最大兵力。郭缊如此大方,显见对平城防务的忧虑,也因卫铮展现的能力而放心几分。
郝晟又补充道:“府君,卫县令与太原王家有姻亲之谊。王公新任护匈奴中郎将,曾言若雁门有警,可率南匈奴骑兵来援。”
这话一出,郭缊神色大动。护匈奴中郎将统领南匈奴各部,麾下可战之骑不下两万。虽非直属,但若有此承诺,雁门防务压力大减。他看向卫铮的目光,顿时不同。
“原来如此!”郭缊起身,竟走到卫铮席前,亲自添茶,“鸣远有这等关系,何不早说?好好好,有王公为后援,平城可安矣!”
他沉吟片刻,又道:“鸣远初到任,僚属可曾配备?”
卫铮道:“下官欲举荐二人:这位陈觉陈子明,河东郡襄陵人,通经史、明律法、善筹算,可任主簿;这位卫兴卫文起,下官从弟,平阳人,武艺精湛、通晓军务,可掌兵事。其余功曹、令史诸职,拟在平城本地选任贤能。”
郭缊看向侍立一旁的陈觉、卫兴。陈觉儒雅沉稳,卫兴英武挺拔,皆非凡品。他心中暗赞卫铮知人,当即应允。
事情谈妥,气氛愈加融洽。郭缊破例吩咐设宴,郡丞、长史等要员作陪。席间,卫铮不卑不亢,言谈得体,既尊重上官,也显露出自信从容。谈到边务时,他提出的一些见解——如增设烽燧、编练骑兵、以商队为耳目等——让在座郡吏耳目一新。
宴至酉时方散。郭缊亲自送卫铮至二门,执手道:“鸣远,平城拜托你了。但有需处,尽管来信。本太守在阴馆,必全力支持。”
“谢府君信任。”卫铮深施一礼。
回程路上,暮色已浓。阴馆城灯火渐起,戍卒开始换岗,刁斗声声,回荡在边城的夜空中。
陈觉低声道:“少主,今日收获远超预期。郭太守不仅允诺支持,更给了扩兵之权。郝都尉也明确表态相助。平城之事,大有可为了。”
卫兴则更关注实际:“扩兵至千人,需钱粮、军械、营房,这些都要尽快筹划。还有城防,听郝都尉说北墙损毁严重,必须立即修补。”
卫铮点头,心中却想得更深。郭缊的支持,大半源于王柔的潜在援助;郝晟的相助,既有王柔的情面,也有对自己能力的认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关系与实力的交织之上。
边郡的规则,就是这样现实。你有背景、有能力、有利用价值,别人才会重视你、支持你。否则,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县令,在这些积年官僚眼中,不过是又一个来边塞镀金、很快就会吓跑的纨绔罢了。
但无论如何,第一步算是稳稳踏出了。
回到商社据点时,张武、王猛等人已等候多时。听卫铮说完今日经过,张武道:“扩兵千人,需精壮敢战之士。并州儿郎多剽悍善骑,可从中选拔。”
王猛则道:“城防为要。某明日便先行赶往平城,勘察城墙损毁情况,拟定修补方案。”
王猛新招的十六名同乡也在场,闻言纷纷请命:“君侯(卫铮被封关内侯,因此新人都称君侯,他原来的班底六人皆称少主),我等熟悉本地,愿为先锋探路!”
看着这一张张热切的面孔,卫铮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他走到院中,仰望北方星空。那里,平城在夜色中静默等待。等待着它的新主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革,也等待着不可避免的烽火。
卫铮转身,声音清晰坚定,“明日卯时出发,直奔平城。张武率十骑先行勘察;王猛率同乡为前导;余者随我中军。两日之内,务必抵达。”
“诺!”众人齐声应命。
这一夜,阴馆城许多人都难以入眠。太守府中,郭缊对着地图沉思;都尉府里,郝晟在灯下修改防务方案;而卫家商社的院落中,铁匠开始连夜检查工具,侍女整理行装,士卒擦拭兵器。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县令的到来,或许将改变雁门北疆的格局。而平城——那座饱经战火、几乎被遗忘的边城——即将迎来它新的命运。
晨光熹微时,车队再次启程。出了北门,便是真正的边塞之地了。旷野无垠,长风呼啸,远山轮廓如锯齿般切割着天际。
卫铮回望渐远的阴馆城楼,又看向手中郭缊亲笔签署的扩兵文书。这张轻薄的绢帛,实则是他在雁门行使权力的凭证。
前路依然艰险,但第一步,已经稳稳迈出。
“驾!”
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奔向北方那片苍茫的土地。那里有破损的城墙,有低迷的士卒,有惶恐的百姓,也有——属于卫铮的全新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