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七年春,洛阳城西,华林苑。
苑内那几株老梨树开得正盛,一树树洁白如雪,春风拂过,花瓣飘洒如雨。袁术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端着一杯明前龙井,看着对面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他的次孙、景和帝的次子袁暄,另一个是皇帝指派给袁暄的辅政老师,老臣张纮的儿子张玄。
“暄儿,你可知滇地在何处?”袁术放下茶杯,温和地问道。
十九岁的袁暄起身行礼,身姿挺拔,眉眼间有几分其父袁耀的影子,但气质更为沉静:“孙儿知道。滇地在益州西南,北接蜀地,东邻交州,西通身毒,南达象郡。汉武帝时置益州郡,但其地山高林密,夷汉杂处,历代经营不易。”
袁术点点头:“说得不错。那你可知,朝廷为何要让你去就藩?”
袁暄沉吟片刻:“孙儿以为,其一,遵循祖制‘分封而不裂土’,皇子就藩可示朝廷重视边地;其二,滇地乃西南门户,北控巴蜀,南通身毒,位置紧要;其三……”他顿了顿,“滇地虽已归王化,然开发不足,若能引入中原农耕水利之术,必成帝国新粮仓。”
“说得好。”袁术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还有一点,你可知你祖父我当年在淮南起兵时,最看重什么?”
袁暄想了想:“是……民心?”
“对,也不全对。”袁术笑了,“是‘实利’。要让百姓跟着你,光讲大义不够,得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税赋轻,官吏清。你去滇地,要记住这点。那些山民、夷人,不在乎谁当皇帝,在乎的是日子能不能过好。”
张玄在一旁补充道:“太上皇所言极是。臣查阅过滇地典籍,其地气候温暖,雨水充沛,土地肥沃,只因交通不便,农耕落后。若能将中原的曲辕犁、龙骨水车、稻麦轮作之法引入,必能大有作为。”
“张先生说得对。”袁暄恭敬地说,“父皇已命工部拨给孙儿三十名精通水利农桑的工匠,还有从江南招募的百户善于水田耕作的农户。孙儿到了滇地,第一件事就是择地试种。”
袁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孩子像他父亲,踏实,不浮躁。当年袁耀也是这般,做事一步一个脚印。
三日后,袁暄启程赴滇。
送行的仪式很简朴——这也是袁术定的规矩,皇子就藩不可铺张浪费。景和帝袁耀亲自送到洛阳城外十里长亭,父子说了许久的话。
“暄儿,滇地偏远,不比洛阳繁华。你此去,一要为朝廷守好西南门户,二要善待百姓,无论汉夷,皆朕子民。三……”袁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若有难处,随时上书。你虽就藩在外,仍是朕的儿子。”
袁暄跪地叩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不负朝廷重托,不负父皇期望。”
随行的除了张玄和那批工匠农户,还有五百名精锐护卫——这是袁耀特意挑选的,都是些善于山地作战的老兵。带队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校尉,名叫李岩,益州人,对西南地形颇为熟悉。
车队浩浩荡荡向西而行,出函谷关,过长安,入汉中,再翻越险峻的秦岭,历时两个多月,终于抵达益州郡治所滇池。
此时的滇池城,说是郡治,其实规模只相当于中原一个中等县城。城墙是土石垒成,城内街道狭窄,房屋低矮。但令袁暄惊喜的是,城外滇池一望无际,波光粼粼,四周田地虽耕作粗放,却是一片青绿。
益州刺史刘闿早已率众在城外迎接。这位刘刺史是当年刘备旧部刘巴的侄子,为人干练,在益州任职多年,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
“臣刘闿,恭迎滇王殿下!”刘闿领着众官员行礼。
袁暄急忙下马扶起:“刘使君不必多礼。本王年少,初来乍到,日后还需使君多多指教。”
刘闿见这位年轻王爷如此谦逊,心中好感顿生:“殿下言重了。请入城歇息。”
接下来的几日,袁暄没有急着安顿王府,而是让张玄和李岩陪着,在刘闿的引导下,实地考察滇池周边。
他们乘小船泛舟滇池,见湖水清澈,水草丰美。“此湖若能善加利用,灌溉周边田地,可成万顷良田。”袁暄指着湖岸说。
他们走访田间,见当地夷人耕种还是原始的刀耕火种,效率低下。“若能教会他们使用曲辕犁,一亩地可多产三成。”随行的老农官如此判断。
他们还深入山林,查看矿产。在一位夷人首领的带领下,他们看到了一处裸露的铜矿。“禀殿下,此矿若开采冶炼,可供西南诸郡之用,不必再从中原千里转运。”李岩懂些矿冶,如此说道。
一个月后,袁暄对滇地有了初步了解。他召集张玄、刘闿等人议事。
“本王观滇地,有三大优势。”袁暄指着自己绘制的地图,“其一,滇池水利,可灌良田;其二,气候温暖,可种双季稻;其三,矿产丰富,尤以铜、锡为多。然也有三大不足:道路险阻,与中原隔绝;农耕落后,产量低下;汉夷隔阂,治理不易。”
刘闿叹服:“殿下明察秋毫,所言切中要害。”
“所以,咱们得从这三处着手。”袁暄眼中闪着光,“第一,修路。奏请朝廷,修筑从益州郡到蜀郡的官道,连通中原;第二,兴农。在滇池周边择地试种双季稻,推广曲辕犁、水车;第三,和夷。尊重夷人风俗,以利相诱,教其农耕,授以技艺,使其渐从王化。”
张玄补充道:“还有一事。臣闻从滇地往西,有身毒国。若道路畅通,滇地可成中原与身毒贸易之中转,其利无穷。”
计划定了,便雷厉风行地执行。
袁暄亲自带着工匠,在滇池东南选了一片荒地,开沟渠,引湖水,建起第一个示范农庄。从江南带来的农户手把手教当地夷人使用曲辕犁,种植双季稻。
起初,夷人们半信半疑。他们祖祖辈辈刀耕火种,觉得汉人的这些铁家伙、木头架子太麻烦。但看到示范田里的稻子长得比他们的高出一截,穗子也更饱满,开始有人心动。
一个叫阿吉的年轻夷人第一个站出来:“殿下,我愿意学!”
袁暄大喜,亲自教阿吉使用曲辕犁。虽然笨手笨脚,把田埂都犁歪了,但这份勇气感染了其他人。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夷人来到示范农庄学习。
与此同时,修路的工程也开始了。李岩带着护卫和招募的民工,从滇池向北,一寸一寸地开凿山路。这活计艰苦无比,时常有山石崩塌、毒虫叮咬。袁暄每旬必去工地巡视,与民工同吃同住。
“殿下,您千金之躯,何必亲临险地?”李岩劝道。
袁暄抹了把脸上的泥土:“路是滇地的命脉。路通了,滇池的稻米能运出去,中原的货物能运进来,滇地才能真正富起来。这路,本王得看着它修成。”
景和八年夏,示范农庄的第一季水稻收获了。
那天,滇池边人山人海。汉人、夷人都聚在田埂上,看着农庄的农户开镰收割。金黄的稻穗沉甸甸的,打谷场上,脱粒的稻谷堆成了小山。
经过称量,亩产比当地传统耕种高出五成还多!
“神了!真是神了!”阿吉捧着一把稻谷,激动得手都在抖。
袁暄站在田埂上,看着欢呼的人群,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忽然明白了祖父和父亲常说的“为民造福”是什么意思——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让百姓碗里有饭,身上有衣,脸上有笑。
收获庆典上,袁暄宣布:凡愿学习中原农耕技术的夷人,官府无偿提供曲辕犁、稻种,并减免三年赋税。
此令一出,应者云集。
到景和九年春,滇池周边已有上千户夷人改种水稻,使用新农具。滇地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不仅自给自足,还有余粮可运往蜀地。
而此时,通往蜀郡的官道也修通了三百里。虽然离全线贯通还早,但已经可以通行车马。第一批从滇地运往蜀郡的稻米、铜器,换回了蜀锦、铁器、书籍。
滇地,这个曾经偏远的边郡,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
景和十年秋,袁暄入京述职。
当他走进洛阳皇宫时,袁耀几乎认不出这个儿子了——原本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粗糙布满老茧,但眼睛炯炯有神,身姿更加挺拔。
“儿臣参见父皇!”袁暄跪地行礼。
袁耀急忙扶起,上下打量着,眼中既有心疼,更有骄傲:“暄儿,辛苦了。”
在朝会上,袁暄详细汇报了滇地三年来的变化:开垦新田二十万亩,修建水利沟渠三百里,教化夷民五万余户,开采铜矿两处,修筑官道四百里……最重要的是,滇地已从需要朝廷接济的边郡,变成了每年可向朝廷上缴赋税、贡献粮食的富庶之地。
满朝文武听得惊叹不已。
退朝后,袁耀带着袁暄去了华林苑。
袁术见到孙子,也是吃了一惊。听完孙子的汇报,老人久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好,好。我袁家儿郎,当如是。”
他拉着袁暄的手:“告诉祖父,滇地百姓如今过得如何?”
袁暄想了想,认真回答:“回祖父,滇地百姓如今能吃上白米饭,穿上棉布衣,孩子能进学堂读书。虽然还不如中原富庶,但人人脸上有笑,眼里有光。阿吉——就是第一个学用曲辕犁的夷人,去年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他给孩子取名‘汉生’,说是要让孩子记住汉人的恩情。”
袁术听了,眼眶微湿:“这就够了。为君者,求的就是这个。”
那晚,祖孙三代在华林苑用了便饭。席间,袁暄说起滇地的趣事:夷人的歌舞、深山的奇花、滇池的日出……说得绘声绘色。
袁耀听得入神,忽然道:“暄儿,你愿不愿意……一直留在滇地?”
袁暄怔了怔,随即郑重道:“儿臣愿意。滇地虽偏,却是儿臣亲手建设起来的地方。那里的百姓需要儿臣,儿臣也离不开他们。”
袁术和袁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欣慰。
这个曾经最不起眼的皇次子,在遥远的西南边陲,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而滇地,这个曾经的化外之地,正在成为帝国西南的一颗明珠。它连接的不仅是中原与西南,更是中原与更遥远的深域,乃至整个南亚。
一条新的陆上丝绸之路,正在滇地的崇山峻岭间,悄然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