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议事殿内,粗大的梁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青石地面上划出明暗分界。殿内坐满了人,却异常安静。
尧坐在上首的龙椅上,身着帝服,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帝王之威。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缓缓开口:“今日是虞朝大朝会。各部首领远道而来,辛苦了。”
东夷首领禺强盛装与会,率先起身,他面颊刺有青纹,耳垂挂着骨环,声音粗哑:“陛下,我东夷九部愿臣服于陛下,但黄河东岸的猎场,可否归还我族。”
戎桀冷笑一声,手指按在剑柄上:“猎场是战场打下来的。禺强首领若不服,可再战一场。”
“够了。”尧抬手制止,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今日不议旧怨。虞朝初立,当以安民为本。”
他转向文官席上的孙邈:“念。”
孙邈展开一卷竹简,朗声宣读:“奉天承运,尧帝诏曰:今定国号为虞,建都洛阳。为天下计,特命——”
“舜,为司徒,总领百官,协理朝政。”
坐在尧左下手的一位青年起身行礼。他约莫二十来岁,面容沉静,衣袍整洁。
南蛮祝融打量着他,低声对身旁使者道:“这就是尧的女婿?”
“后稷,为农正,教民稼穑。”
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大的汉子站起来,向四方首领抱拳。西戎使者挑眉:“种地的也能位列朝堂?”
尧听见了,平静道:“民以食为天。后稷推广五谷,解三州饥荒,功在社稷。”西戎使者讪讪低头。
“羲仲、羲叔、和仲、和叔,为历正,分镇四方,观测天象,制定历法。”
四位穿着星象纹饰长袍的老者齐齐起身。北狄使者忍不住问:“测这个有何用?”
羲仲缓缓答道:“知四时,方可耕种;明节气,方能安居。北狄牧羊,不也需要知道何时转场、何时配种么?”北狄使者一愣,若有所思地点头。
“羿,为射正,掌训射、卫戍。”
坐在戎桀身旁的精瘦男子站起身。他背着一张几乎与人等高的长弓,右臂比左臂粗壮一圈。
东夷禺强看见那张弓,瞳孔微缩——他曾亲眼见此人百步外射穿三层牛皮甲。
“契,为大司马,总领军事。”
尧的兄长契起身,向军方席位颔首。赵奢和戎桀同时抱拳回礼。契年近五十,鬓角已白,但眼神锐利如鹰。
他曾率三百人死守阪泉,挡住上千叛军三日进攻。
“夔,为乐工,制礼作乐。”
角落一位盲眼乐师轻轻拨动膝上的琴弦,发出一个清越的音符。
明镜侧耳倾听,对银羽低声道:“此人音律通神,一曲能让狂躁的野马安静下来。”
“鲧,为治水官,治理水患。”
最后站起的是个方脸浓眉的中年人,眉头紧锁,仿佛永远在思考难题。
工部尚书陈胥对他点了点头——两人曾在冀州共事,修筑堤防。
“许负,之前舍身修护地脉,现今龙脉兴盛,地脉稳固,回来辅政,拜为国师。
任命宣读完毕,殿内响起低声议论。
尧等声音稍息,继续道:“以上诸臣,三日后正式履职。今日召各位前来,是要议三件事:定贡赋、通道路、平水患。”
他话音刚落,南蛮祝融就站起身:“我南岭各部,无余粮可贡。”
舜开口道:“祝融首领,南岭产铜、锡、丹砂,可不必贡粮,改贡矿产。虞朝将以盐、布交换。”
祝融皱眉盘算片刻:“盐怎么换?”
“一担铜换三担盐。”舜早有准备,“若贡丹砂,一斗换五担盐。”
“我要先看盐样。”
尧点头:“银羽,取盐来。”
银羽从殿侧捧出一陶罐,打开封泥,露出雪白的盐粒。几位边远部落首领伸长脖子看——这等精细盐,在他们部落只有首领能享用。
祝融用手指沾了点放入口中,眼睛一亮:“成交。”
东夷禺强紧接着问:“我族要铁器。弓矢、矛头都要。”
戎桀冷冷道:“铁器可制兵刃,岂能轻予?”
“东夷临海,海寇频袭。若无铁矢,如何守土?”禺强拍案,“若不给,猎场之事免谈!”
契开口了:“可给铁器,但需登记数量、用途。每年虞朝派员核查。若发现私扩军备,立即断供。”
禺强盯着契看了半晌,终于重重坐下:“可。”
西戎使者慢悠悠道:“我族要的是路。从陇西到洛阳,商队走两个月,太久了。”
工部尚书陈胥展开一卷羊皮地图:“计划修两条直道:一条从洛阳西行,经函谷、潼关至陇西;一条北上经太原至北狄草原。五年可成。”
“五年太久。”
“那西戎出五千劳力,三年可成。”陈胥平静道,“修路期间,虞朝供食。”
西戎使者与身旁长老耳语片刻,点头同意。
北狄使者的问题更直接:“水。草原连年干旱,河流干涸。若能引水,万事好说。”
众人目光投向鲧。
鲧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黄河几字弯处:“北狄之旱,根源在河套。黄河北流至此,泥沙淤积,河道抬高,支流断绝。要治旱,先治河。”
他手指沿黄河向下移动:“但治河需上下游协力。若只疏浚河套,下游必遭水淹。如今黄河下游已三年两涝,冀州、兖州百姓苦不堪言。”
中原几位氏族长老纷纷点头。一位白发长老颤巍巍道:“我族迁了三次,每次都因洪水。鲧大人,何时能治?”
鲧的眉头锁得更紧:“我需要人。十万劳力,九年时间。”
殿内哗然。
“十万?如今各部落刚经战乱,哪来十万劳力?”
“九年太久!我族撑不过三年!”
尧抬起手,压下喧哗:“鲧,先说方案。”
鲧深吸一口气:“我的方法是‘堵’。在黄河两岸筑高堤,约束河道,防止泛滥。已在兖州试筑三十里,初见成效。但要全河治理,需从河源至入海,全线筑堤。”
后稷突然开口:“我巡视时见过你筑的堤。堤越高,河床淤沙越厚。今年堤高十尺,明年就得筑十二尺。如此循环,终有一日……”
“那该如何?”鲧声音提高,“放任洪水肆虐?”
“或许该疏而非堵。”后稷道,“但我不懂治水,只是忧虑。”
舜插话道:“此事容后再议。当下先定能否凑足劳力。”
各部落首领开始计算,东夷可出两万,南蛮一万五,西戎一万,北狄八千,中原各部凑三万……总计不足九万。
“还差一万。”尧沉吟,“可从军中抽调退役伤兵,负责后勤炊事。”
契点头:“可行。”
鲧却摇头:“筑堤是重体力活,伤兵不行。我宁可少一万,也要精壮劳力。”
“那就八万。”尧拍板,“先动工。其余人力,逐年补充。”
第一件事勉强议定。
第二件事是道路。陈胥详细说明规划:直道宽六步,夯土为基,两旁植树立标。沿途设驿站,三十里一歇。各部落需负责境内路段维护。
西戎使者问:“商税几何?”
“初定三十税一。”舜答,“虞朝统一征收,按比例返还各部落修路之费。”
这个方案相对顺利,半个时辰内各方画押立约。
第三件事回到水患。此时日已过午,侍从端上饭食——简单的粟饭、肉羹和菜汤。众人边吃边议。
鲧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继续在地图上指画:“八万劳力,分三段开工。上游疏浚,中游筑堤,下游开分洪渠。但关键在建材。筑堤需要巨木、石块,运输不易。”
禺强忽然道:“我东夷有船。大船可载百石,从海上入河,溯流而上。”
“海上风浪险。”
“东夷人世代航海,怕什么风浪。”禺强傲然道,“但船不能白用。我要黄河的捕捞权——从入海口往上三百里。”
冀州长老怒道:“那是我们世代渔场!”
“我出船运料,你们出什么?”禺强冷笑。
争执又起。
尧静静听着,等声音稍歇,缓缓道:“渔场可分。东夷得海口至一百里,冀州得一百里至三百里。具体界线,由双方派人共勘。”
这个折中方案勉强被接受。
便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卫士满身尘土冲入,单膝跪地:“急报!共工氏又反了!”
殿内死寂。
契第一个反应过来:“何处?多少人?”
“共工氏反复无常,联合有扈氏、三苗残部,聚兵五万,已破潼关,直逼洛阳!”
戎桀和赵奢同时站起,尧抬手示意他们稍安,问使者:“潼关守军多少?”
“三千,血战两日,只剩八百退守函谷。求援信是三日前发出的,现在叛军可能已到函谷关外。”
尧闭目片刻,睁开时眼中已无波动:“契,你率洛阳守军一万,即刻增援函谷。
戎桀,你领三千骑兵绕道邙山,袭扰叛军粮道。
赵奢,你速往东夷调兵——禺强首领,请出东夷兵两万,沿黄河西进,截断叛军后路。”
禺强起身:“遵命。但粮草……”
“虞朝供给。”尧果断道,“银羽,开仓运粮。明镜,你随禺强首领同行,协调联络。”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殿内无人异议——这是战争时刻。
众人匆忙离席准备时,尧叫住鲧:“治水之事,暂缓。”
鲧急道:“帝君,洪水不等人!若今秋再泛滥——”
“若洛阳丢了,何谈治水?”尧看着他,“你先组织民夫协助运粮。待平叛后,全力治水。”
鲧张了张嘴,最终重重一揖:“遵命。”
殿内很快只剩尧和舜两人。
舜轻声道:“共工氏反得蹊跷。去岁刚纳贡称臣,今春还派人来贺您登基。如此反复,实属耐人寻味。”
“有人煽动。”尧走到殿门口,望着远处集结的军队,“查。但要暗中查。”
“是。”
“还有,”尧回头,“各部落首领今日反应,都记下了?”
舜点头:“东夷禺强最合作,但索要最多;南蛮祝融重实利;西戎求通路;北狄要水源。中原长老们……最怕洪水。”
“记住这些。治天下如烹小鲜,火候、佐料,差一点都不行。”
舜深深行礼:“谨受教。”
黄昏时分,大军开拔。尧站在城楼上,看着队伍如长龙般向西行进。
银羽站在他身旁,低声道:“内线传讯,叛军中可能有……十日族余党。”
尧眼神一凛:“确定?”
“羿认出了他们的箭矢纹样。三日前,他在城外射落一只信鸽,腿上绑的布条,用的是十日族的密文。”
“写的什么?”
“只译出两个字:许负。”
尧沉默良久,直到最后一面旌旗消失在暮色中。
“加派人手,保护国师许负姑娘。”他转身下城,“还有,请她来见我。”
当夜,许负登上城楼。她穿着素白深衣,长发仅用木簪绾起,左手握着那八卦玉玦,右手抱一只小白狐。
由于帝尧荡灭鬼臾,域外异族未能通过祭祀通道进入九州,尧称帝,国运昌隆,许负微弱的意识得以极快复原,其贴身八卦玉玦,昆仑镜,权杖等护身之物亦应运而生。
“帝君找我?”
尧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西方:“国师可知,十日族为何找你?”
许负走到他身旁,“他们以为我知道‘太初之眼’的下落。”
“那是什么?”
“传说中能窥见天命的神器。”许负语气平静,“但他们错了,那东西早已不存在。”
尧转头看她:“国师能预知此战胜负么?”
许负沉默片刻:“我看见血光冲天,持续三日。然后……雨会下得很大。”
“雨?”
“洪水要来了。”许负轻抚八卦玉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的洪水。鲧的堤防,挡不住。”
尧握紧城墙上的雉堞:“何时?”
“叛军平定之日,就是洪水爆发之时。”许负抬头看向星空,“帝君,有些事,堵不如疏。”
她说完微微一礼,转身离去。
尧独自站在城头,直到子夜。远处隐隐传来雷声,夜空无星无月。
侍从来报:“舜大人求见。”
“说。”
舜快步登上城楼,递上一卷竹简:“查清了。煽动共工氏的是有扈氏长老,但背后……确有十日族影子。他们承诺,若叛军攻破洛阳,就交出‘太初之眼’。”
“他们要那东西何用?”
“传说‘太初之眼’不仅能窥天命,还能改天命。”舜压低声音,“更麻烦的是,我们在有扈氏长老住处搜到一封信,来自……虞朝内部。”
尧接过竹简,借着火炬光亮扫了一眼。他的手微微一顿。
竹简末尾画着一个标记:三条波浪线,上面一个圆圈。
那是只有九个人知道的暗号。
代表九位开国元老中的一位。
“继续查。”尧将竹简投入火炬,“但莫要打草惊蛇。”
舜看着竹简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若真是那几位之一……”
“那就更要小心。”尧望向漆黑的大地,“内忧外患,洪水将至。舜,你说这虞朝,能撑多久?”
舜正色道:“只要帝君在,虞朝便在。”
尧笑了笑,那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有些苍凉。
“我不可能永远在。”他轻声道,“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事。”
舜行礼退下。
尧又在城头站了一个时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看见一只孤雁向南飞去,鸣叫声撕破黎明寂静。
侍从再次来报:“鲧大人求见,说治水方案有变。”
“让他去偏殿等。”
尧最后望了一眼西方天际。那里乌云翻涌,隐有雷光闪动。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走下城楼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那是夔新谱的《安民曲》,此刻由军营中传出,在晨风中飘荡。
歌声苍凉而坚定。
尧驻足听了片刻,整了整衣袍,向偏殿走去。
殿内,鲧正趴在地图上,用炭笔画着新的线路。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帝君,我想通了。后稷说得对,堵不如疏。我要改方案——”
话未说完,一声惊雷炸响。
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