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门前,寒风萧瑟。
宽阔的官道被五城兵马司的兵丁隔开,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对着场中那片黑压压的身影指指点点。
场中央,以礼部尚书钱士兴为首的数百名官员、士绅、监生,尽皆身着素服,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哭声震天,如丧考妣。
钱士兴一把鼻涕一把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极具感染力:“先师啊!您老人家睁眼看看吧!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陛下竟要将匠人之术与圣人之道并列,斯文扫地,礼乐崩坏啊!”
“我等愧对先师教诲,愧对天下苍生!今日,便只能在此长跪不起,以死明志!”
他身后,一众监生更是血气方刚,哭得尤其卖力。
“陛下轻我儒生,我等宁死不从!”
“八股乃取士之正途,岂容玷污!”
这场面,既悲壮,又滑稽。
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神情各异。有觉得这些读书人有骨气的,也有觉得他们吃饱了撑着的。
就在这哭声达到顶峰,钱士兴准备以头抢地,上演一出“血溅孔庙”的戏码时,人群外围突然一阵骚动。
“陛下驾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如同热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场面都炸开了锅。
围观的百姓“呼啦”一下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而场中那些哭得正起劲的官员和监生们,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一个个表情僵在脸上,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茫然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队身披黑色重甲的禁军,如一道钢铁洪流,分开人群。
陈海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他没有坐龙辇,只是步行。步履沉稳,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怒意。
钱士兴等人心中一凛。
皇帝竟然亲自来了!而且,看这架势,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难道,是他们的哭声起了作用,陛下准备妥协了?
想到这里,不少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钱士兴定了定神,领着众人,对着陈海的方向重重叩首,声音愈发悲怆:“老臣……恭迎陛下!陛下圣躬安!”
陈海走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平静地从钱士兴那张布满皱纹和泪痕的老脸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一张张或悲愤、或惶恐、或期待的年轻面孔。
“都起来吧。”他淡淡开口,“地上凉,钱爱卿年事已高,别跪出个好歹来。宋献策,给钱尚书和诸位大人、学子们看座,上热茶。”
“遵旨。”宋献策应了一声,立刻有随行的内侍搬来了一把太师椅和无数小马扎,甚至还抬来了几桶热气腾腾的姜茶。
这一下,所有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路数?
他们是来“哭庙死谏”的,不是来郊游野餐的。
皇帝非但不怒,反而嘘寒问暖,又是看座又是上茶,这让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悲壮之词,憋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钱士兴坐在太师椅上,端着那碗滚烫的姜茶,只觉得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浑身不自在。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见陈海摆了摆手。
“朕知道你们为何而来。”陈海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你们觉得,朕开实务科,将算学、格物与经义并列,是轻贱儒学,斯文扫地,对吗?”
“臣……臣等不敢。”钱士兴硬着头皮答道,“臣等只是忧心,此举会动摇国本,乱了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陈海轻笑一声,反问道:“钱尚书,朕且问你,前明可尊祖宗之法?可重圣人经义?”
“自然是尊的。”
“那好,朕再问你。”陈海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前明养士二百七十年,满朝的经义大儒,为何眼睁睁看着李闯破京,君父自缢?为何又挡不住建奴铁骑,让半壁江山沦丧?”
“这……”钱士兴一时语塞,额头渗出了冷汗,“此乃时也,运也,非战之罪……”
“时也?运也?”陈海冷笑,“萨尔浒之败,松锦之溃,皆是夸夸其谈之辈,纸上谈兵之祸!朕问你们,当敌人大军压境,是你们哭得声大,能退敌三舍?还是朕的火炮打得远,能轰碎敌阵?”
他指着那些义愤填膺的监生:“朕再问你们这些圣人门徒,当黎民百姓饥寒交迫,易子而食,是你们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能让百姓果腹?还是朕的高产作物,能让天下再无饿殍?”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些监生们被问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们十年寒窗,读的都是圣贤书,想的都是金榜题名,何曾想过这些实际的问题?
陈海看着他们的反应,语气稍缓,却更添了几分沉重。
“朕没有说经义不好。修身养性,明理知耻,这是做人的根本。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重新变得威严,“治国,不能只靠这个!一个国家,需要能征善战的将军,需要精打细算的账房,需要修建水利、改良农具的工匠,需要懂天文、知地理的学者!这些人,同样是国家的栋梁!朕开实务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能为国出力,为民造福,朕就给你官做,给你爵位!”
他走到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监生面前,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监生结结巴巴地答道:“学……学生,王……王浩然。”
“好,王浩然,朕来考考你。”陈海指着远处一个卖炊饼的小贩,“你可能算出,他一天卖多少炊饼,用多少面粉,多少炭火,才能不亏本,还能养家糊口?”
王浩然彻底傻眼了,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陈海又指向国子监那高大的牌楼:“你再看看这牌楼,朕若要你将它修得更高更雄伟,你可知需要多少木料,多少石砖,地基要挖多深,梁柱要如何架设?”
王浩然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头摇得像拨浪鼓。
“陛下……”钱士兴见状,连忙起身想要解围,“此等末流之术,非君子所当学……”
“末流之术?”陈海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指着周围成千上万的百姓,“你们看看他们!他们就是靠着这些所谓的‘末流之术’在活着!他们是组成这个国家的血肉!你们这些自诩君子的人,瞧不起他们的营生,却心安理得地吃着他们种的粮,穿着他们织的衣,住着他们盖的房!你们的圣贤书,难道就是教你们做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吗?”
“废物”二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哭庙”之人的脸上。
整个国子监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陈海这番毫不留情的痛斥给镇住了。
许久,陈海叹了口气,似乎也觉得话说得重了些。
他转身,重新面对着钱士兴等人,声音恢复了平静。
“朕言尽于此。恩科改制,势在必行。经义科,朕给你们留着,这是朕对读书人最后的体面。”
“实务科,朕也要开。朕要的是能臣干吏,不是一群只会空谈的废物。”
他看着钱士兴那张灰败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钱爱卿,还有诸位。你们想哭,朕不拦着。你们可以继续在这里哭,哭你们崩坏的礼乐,哭你们扫地的斯文。但是,朕要提醒你们一句。”
“哭,是哭不死大秦的,也哭不来官位的。”
“三个月后,两科同考。官位有限,能者上,庸者下。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陈海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黑甲禁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马扎、茶桶,和一群失魂落魄的读书人。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钱士兴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那碗早已冰凉的姜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喃喃自语:
“他……他怎么敢……”
哭声,再也没有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