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陷入了另一种寂静。
如果说之前的寂静是愤怒与对抗的凝固,那么此时的寂静,则是震惊、错愕、算计与权衡的交织。
所有官员都在急速思考。
封一个不在现有版图内的荒岛之王?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仔细一想,九殿下提出的条件,对朝廷而言,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不要封邑,不要供养,自己去开拓一片蛮荒之地。
成功了,大周白得一块海外领土和一个可能的海上据点,还能收税。
失败了,朝廷毫无损失,顶多是死一个“不安分”的皇子,还能彻底杜绝“女子封王”的后患。
而且,她将这件事的性质,从“挑战礼法纲常”的政治议题,巧妙转变成了“海外拓殖”的实务议题。
后者虽然也非寻常,但比起动摇国本的前者,其冲击力和阻力无疑小得多。
不少原本坚决反对的官员,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让一个皇子去海外折腾,总比让她留在京城,顶着“亲王”头衔,将来可能干预朝政要强得多吧?
澎湖那地方,荒僻险远,能否站稳脚跟都是问题。
就算她能站住脚,要开发经营成气候,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何其巨大?
她一个深宫稚子,哪来这等资源?
多半是年少气盛,异想天开,最终不了了之,或者葬身鱼腹。
到那时,不仅“封王”之事自然消解,连这个总让人隐隐不安的九殿下,也可能一并消失……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语气已缓和了许多:
“陛下,九殿下……志向可嘉。
然海外拓殖,非同小可,非有经天纬地之才、坚韧不拔之志、雄厚无比之力不可为。
殿下年幼,久居深宫,恐不知其中艰难险阻,万死一生。
此非儿戏,还请殿下三思。”
这话看似劝阻,实则是将皮球踢回给姜越,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不是我们反对封王,是担心你做不到,白白送死。
姜越无丝毫动摇:“我深知艰难,已思虑再三。愿立文书为凭,生死成败,皆由己负,绝不怨天尤人。”
又有官员出列:“即便殿下有此决心,开拓海外,亦需大量人手、船只、物资。殿下从何而来?”
姜越道:“我愿变卖历年所得赏赐,以为初始之资。
招募自愿前往之流民、工匠、水手,以契约雇募,生死各安天命。
至于船只,或购或租,徐徐图之。”
她将一切可能的问题和质疑,都提前想到了,并且给出了一个虽然听起来艰难,但逻辑上可行的方案。
这让许多还想刁难的官员,一时语塞。
终于,素来以“务实”着称的户部左侍郎出列,沉吟道:
“陛下,若依九殿下所言,朝廷不费一钱一卒,而有可能在海外得一据点,兼可考验殿下之能……臣以为,或可……斟酌。”
“斟酌”二字一出,意味着反对的坚冰,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紧接着,陆续有官员站出来,语气依旧保留,态度已明显松动:
“九殿下勇气可嘉,若能以私力为国开拓,倒也是一桩佳话……”
“澎湖荒岛,确不在王土之内,封之亦不违祖制……”
“只是此事终究风险太大,殿下千金之躯……”
风向,在不知不觉中转变。
从激烈的联合抵制“女子封王”,变成了对“皇子海外拓殖”可行性的讨论与“担忧”。
而讨论与担忧,往往意味着……事情可以谈了。
御座之上,武帝终于再次开口,
“越儿,你当真想好了?
此去波涛万里,孤悬海外,绝非宫阙安逸可比。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悔?”
姜越抬起头,望向珠帘后那道模糊威严的身影:
“儿,无悔。愿为陛下,为大周,一试海外风云。”
武帝沉默片刻,缓缓道:
“既然如此……中书省。”
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中书令李宴,躬身出列:“臣在。”
“将翰林院所拟册书,按越儿所请‘澎湖王’之制,重新润色。
澎湖诸岛及其周边海域,即为澎湖王封地。
一切依越儿所奏,朝廷不予钱粮兵卒,拓殖事宜,由其自理。
另,赐澎湖王开府之权,许其自行招募属官、护卫(不超过规制),以利行事。”
李宴眼底掠过复杂的光芒,垂首应道:“臣,奉敕。”
“门下省,”武帝又道。
门下侍中亦出列:“臣在。”
“册书润色后,由你省审核用印。
澎湖王开府、招募等具体章程,会同吏部、兵部、户部议定细则,不得刁难,亦不可僭越。”
“臣奉敕。”
“退朝。”
武帝起身,冕旒声响,转身消失在御座之后。
留下满殿文武,神色各异,恍若梦中。
这就……定了?
九殿下姜越,成了大周开国以来,也是千古以来第一位女子亲王——澎湖王。
虽然封地是海外荒岛,虽然一切自理,虽然前途未卜……
但亲王的名分、开府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给了。
一场看似无法化解的朝堂风暴,竟以这样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暂时平息。
姜越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转身,面向有些回不过神来的百官,微微颔首,随即在宫人的引导下,从容退去。
沈箐站在文官队列中,目送姜越离去,心中波澜起伏。
好一招以退为进!
好一个澎湖王!
九殿下不仅成功绕过了“女子封王”的最大礼法障碍,还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极度不利、实则拥有极大自主性和可能性的位置。
海外荒岛,是困境,也是无限画布。
没有朝廷掣肘,没有旧制束缚,一切皆可从头创造。
这位年轻的皇子,所图恐怕远不止一个亲王的虚名……
陛下……
沈箐望向空荡荡的御阶,心中明悟。
陛下哪里是被迫妥协?
这分明是母子二人心照不宣的一场精彩演出!
以“澎湖荒岛”为饵,既满足了女儿施展抱负的渴望,又堵住了朝臣之口,
更是在大周棋局上,悄然落下了一枚可能影响深远的棋子。
东南海疆……澎湖……海贸……倭患……
沈箐想起女儿沈章让苏秀留意福州、留意海贸动向的事。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正在将许多看似不相干的人与事,悄然串联起来。
散朝的人流中,沈章虽不在现场,但很快从母亲那里得知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
她站在书房窗前,久久不语。
澎湖王……海外拓殖……
原来,路还可以这样走。
不被现有框架束缚,自己创造框架。
不被既有资源限制,自己去寻找、去开拓资源。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超越常人的眼光、魄力与智慧。
九殿下做到了。
那么她沈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