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内,太医院。
相比于其他衙门的热火朝天,如今的太医院却显得格外的萧瑟,甚至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鬼气。
值房内,炉火虽然烧得旺,但屋里的气氛却冷得像冰窖。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紧接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被猛地推开。
“太医!当值的太医都在哪儿?快!快跟我走!”
红袖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她的发髻有些散乱,脸颊通红,额头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但她顾不得整理仪容,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道:
“慧贵妃在坤宁宫突然身体不适,恶心呕吐不止!皇后娘娘命你们火速去诊治!若是晚了片刻,小心你们的脑袋!”
值房内,原本正围着火炉取暖的三个太医,听到这话,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猛地一哆嗦,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拿稳摔在地上。
这三人,分别是当值的御医王吉、李鹤和张淼。
王吉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胡子花白;李鹤和张淼稍微年轻些,但也已是不惑之年。按理说,这三人在太医院混了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此刻,听到“贵妃身体不适”这几个字,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背药箱,而是互相看了一眼,眼中全是惊恐。
“这……”
王吉最先反应过来,他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红袖拱了拱手:“原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袖姑娘。既然是贵妃凤体违和,那可是天大的事。不过……这诊脉需得静心,还得准备应用的金针和药箱。姑娘跑得急,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去外间喝口热茶,稍候片刻,我们三人……商议一下方案,立刻就随姑娘去。”
红袖是个急性子,但也知道看病这事儿马虎不得,便皱着眉头道:“那你们快点!娘娘那边还等着呢!我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
说完,她跺了跺脚,转身去了外间。
随着房门重新关上,值房内的气氛瞬间变了。
刚才还一脸恭敬的三个太医,瞬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
“完了……又要出诊了。”
张淼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声音都在发抖,“慧贵妃……那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恶心呕吐?这症状可大可小,若是吃坏了东西还好,若是中了毒,或者是生了什么怪病……咱们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别说了!”
李鹤打断了他,脸色惨白,“一提到出诊,我就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你们忘了赵院首的事儿了吗?”
提到赵院首,屋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度。
就在几个月前,太医院的前任院首赵怀恩,突然就被锦衣卫带走了。
没人知道具体原因。有传言说是他给皇上开的补药里有问题,也有人说是他卷入了前朝的党争,更有人说是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皇家秘辛。
总之几天后,赵家就被抄了。
不仅仅是抄家,是诛十族!
那天菜市口的血,把地都染红了。太医院里凡是跟赵怀恩沾亲带故的,或者是平日里走得近的,都被砍头了!
剩下的人,虽然保住了命,但魂儿早就吓飞了。
现在的太医院,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大家每天上班跟上坟一样,生怕哪位贵人有个头疼脑热,治好了是本分,治不好……那就是陪葬!
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杀起人来,比当年的太祖爷还要狠,还要不讲道理!
“王老哥,您是长辈,医术最高。”
李鹤眼珠子一转,看向王吉,一脸谄媚地说道,“这一趟,不如您去?您经验丰富,定能手到病除。若是立了功,皇上赏赐下来,我们绝不眼红。”
王吉一听,胡子都翘起来了,连忙摆手:“别别别!李老弟你太抬举我了!我这两天老眼昏花,连脉象都摸不准了,刚才倒茶手都抖。这万一扎错了一针,那可是要把全家老小都搭进去的!”
“我看还是张老弟去吧!”
王吉把球踢给了张淼,“张老弟你最擅长千金妇科,调理妇人病那是你的绝活。慧贵妃这症状,保不齐就是妇科上的毛病,你去最合适!”
“我?我不行!”
张淼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那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再说了,我昨晚受了风寒,现在还头疼脑热的,万一过了病气给贵妃娘娘,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看还是李兄去,李兄家传的回阳九针,那是太医院一绝啊!”
三人就像是烫手的山芋一样,把这个出诊的机会推来推去。谁都不想去,谁都不敢去。
在这深宫里,医术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命硬不硬。
“砰!砰!砰!”
就在三人互相推诿扯皮的时候,外面的门被砸响了。
红袖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说三位太医!茶都凉了!你们商量好了没有?要是再磨蹭,我就回去禀报皇上,说你们抗旨不尊!”
三人浑身一震,知道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没法子了!”
王吉咬了咬牙,从桌上拿出三根长短不一的纸条,那是他平日里用来记录药方的废纸搓成的。
“既然谁都不想去,那就老规矩——抓阄!”
王吉将纸条攥在手里,只露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纸头,眼神决绝地看着另外两人:
“短的去,长的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爷保佑吧!”
李鹤和张淼对视一眼,虽然无奈,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抓!”
三人围成一圈,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哪里是在抓阄,这分明是在抓这一世的阳寿!
“我先来!”
张淼是个急性子,不想受这种煎熬,一咬牙,伸手猛地抽出了一根。
他颤抖着展开纸条——
长的!
“呼……”
张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不用去了!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剩下两根。
王吉和李鹤大眼瞪小眼。
“王老哥,您……您先请?”李鹤咽了口唾沫,手心里全是汗。
王吉看着手里仅剩的两根纸条,心里也是直打鼓。二选一,五五开的概率。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王吉心一横,松开手,将剩下的一根递给李鹤,自己留了一根。
两人同时展开。
李鹤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眼睛瞬间瞪大,那是——长的!
“哈哈!我也是长的!王老哥,承让了!”李鹤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对着王吉拱手,那模样比中了状元还高兴。
而王吉看着手中那根最短的纸条,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岁。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苦涩和认命。
“命啊……这就是命啊……”
王吉颤抖着手,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火炉里。
火苗窜起,瞬间将纸团吞噬。
“王老哥,您……您保重。”
张淼和李鹤看着王吉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心中虽然庆幸,但也难免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
“若是……若是真有个好歹,我们会帮忙照看嫂夫人和侄子的。”李鹤低声说道。
“滚蛋!老夫还没死呢!”
王吉骂了一句,强行打起精神。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红木药箱,仿佛背起了一座大山。他正了正头上的官帽,理了理身上的官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威严的御医,而不是一个即将上刑场的死囚。
“吱呀——”
房门打开。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红袖站在门口,柳眉倒竖:“怎么这么久?哪位太医随我去?”
“老朽……愿往。”
王吉跨出门槛,对着红袖微微躬身,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但已经尽量保持平稳,“劳烦姑娘带路。”
红袖看了他一眼,也没多想,转身便走:“快点吧,别让娘娘等急了。”
王吉紧了紧身上的药箱带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温暖的值房。
只见李鹤和张淼正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是在送别一个即将远行的壮士,又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直到王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李鹤才长叹一声,关上了房门。
“张兄,你说……老王这次还能回来吗?”
张淼摇了摇头,坐在火炉边,双手抱着茶盏取暖,眼神空洞:
“谁知道呢?这宫里的事,瞬息万变。那慧贵妃若是喜脉,那是老王的造化;若是恶疾……咱们还是先把挽联想好吧。”
“唉,这世道……当个太医,比当个大头兵还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