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一出,如同一道惊雷劈在圆真和尚的头顶。
吃空饷!
他在报恩寺的时候也听说过,大明卫所糜烂,吃空饷成风,这在官场上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如果是诱敌的假图,确实应该画得完美无缺,或者极具诱惑性。
而这张图上“少了”的两千人,恰恰证明了它是秦王府内部掌握的“实底”!
还没等圆真反应过来,观音奴又指着那处粮仓的位置,一脸鄙夷地说道:
“还有这里!沼泽?”
“你以为那沼泽是天生的吗?那是通往粮仓的官道年久失修,排水渠堵塞,加上这几年渭水泛滥才变成的烂泥塘!”
“那帮贪官污吏,连修路的钱都敢贪!平日里运粮都是挑着担子走小路,哪里还有什么大车道?”
“你们觉得这是陷阱?我告诉你们,正因为那里路难走,地形烂,所以防守才最松懈!那里的粮官觉得没人能打进去,整天就知道喝酒赌钱!”
“如果我想害你们,我就该把那条路画成康庄大道,让你们骑兵冲进去,然后两边伏兵四起,把你们射成刺猬!”
说到这里,观音奴将地图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把大明最真实、最丑陋、也是最致命的弱点都捧到了你们面前,你们却把这当成是陷阱?”
观音奴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这群人:
“好!好得很!既然你们不信,那就动手吧!杀了我!反正把图给了你们这群猪脑子,也是暴殄天物!”
船舱内一片死寂。
只有观音奴那理直气壮的怒斥声在回荡。
巴图握着刀的手僵在半空,他被观音奴这股气势彻底镇住了。这哪里是心虚的表现?这分明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愤怒!
他下意识地看向圆真,眼神中充满了询问。
圆真和尚此刻却是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观音奴的话,虽然难听,但……太有道理了!
如果这是一张精心伪造的假图,它应该符合兵书上的逻辑,比如诱敌深入的口袋阵。
吃空饷、贪污修路款、因循守旧……这些细节,是无论如何也伪造不出来的真实感。
“这……”
圆真和尚深吸一口气,眼中的阴鸷逐渐散去。
“阿弥陀佛。”
圆真双手合十,对着巴图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异常肯定,“巴图大人,太妃娘娘……言之有理。”
“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张图上的这些破绽,看似凶险,实则暴露了大明卫所的真实弊病。贫僧在大明多年,深知这帮贪官的德行。吃空饷吃到四成,这在西北……不算稀奇。”
“而且,正如太妃所言,若是诱饵,做得也太不诱人了。正是因为这些不完美,才证明它是真的。”
得到了军师的肯定,巴图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再看那张图,眼神瞬间变了。
那哪里是什么陷阱?那分明就是大明把衣服扒光了给他看啊!三千人的实数,烂泥塘一样的粮仓防线……这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肉!
“哎呀!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巴图变脸比翻书还快,“锵”的一声把刀插回鞘中,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几步上前,想要去拉观音奴的袖子,却被观音奴冷冷地甩开。
“太妃娘娘!我有眼无珠!我是猪油蒙了心!”
巴图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打得啪啪作响,“我这不是被大明锦衣卫给吓怕了吗?这一路上草木皆兵的,脑子都糊涂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对对对!我们都是猪脑子!”乌力罕也跟着点头哈腰,示意手下赶紧把刀收起来。
观音奴依旧冷着脸,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眼神中透着一股浓浓的厌恶和疲惫。
“既然验完了,图是真的吗?”她冷冷问道。
“真!比真金还真!”巴图把那个圆筒死死抱在怀里,生怕观音奴反悔抢回去,“有了这张图,加上这些实底,咱们攻下西安如探囊取物啊!”
“哼。”
观音奴冷哼一声,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既然是真的,我也累了,不想再跟你们多废话半句。”
“苏玉,我们走。”
说完,观音奴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这一次,没人再敢阻拦,甚至那两名刚才挡门的壮汉,还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仿佛在送一位大功臣。
看着观音奴一行人消失的背影,巴图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喜和得意。
“哈哈哈哈!”
巴图展开那张羊皮卷,狂笑道,“大师!咱们这次可是立了泼天的大功啊!大明内部竟然烂成这样,连常备军都敢吃两千人的空饷!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圆真和尚也是一脸笑意,摸着下巴上的胡须道:“是啊,若非太妃娘娘点破,贫僧还真被那表面的假象给迷惑了。这朱雄英搞什么绍武新政,我看也就是表面光鲜,底子里还是烂透了。”
“走!立刻启程回漠北!”
巴图大手一挥,“我要亲手把这份大礼献给大汗!几个月之后,我要让这西安城,变成我们的牧场!”
……
河堤上。
观音奴带着几人下了船,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车轮滚滚,向着秦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随着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视线。
走出了很远,确认安全后,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苏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看着身旁正在闭目养神的观音奴,眼中满是钦佩,忍不住赞叹道:
“娘娘,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那份镇定和愤怒,演得简直天衣无缝。奴婢在旁边看着,都差点以为您真的被气坏了。若不是有您这场戏,那巴图和妖僧恐怕没那么容易上钩。”
观音奴缓缓睁开眼,摆了摆手,脸上并没有多少得色,反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淡然。
“演?”
观音奴轻笑一声,“既然图是真的,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只不过他们不识货,拿着真的当假的验,还差点跟我们打起来,这帮蠢货,着实让人火大。”
正如皇上所料,只有真的东西,才能经得起最苛刻的检验。她的底气,源于手中的真图,更源于对大明皇帝布局的信任。
苏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语气坚定地表态道:
“娘娘放心,刚才若是真动起手来,哪怕他们一起上,凭我们的实力,也能护得太妃周全,杀出一条血路。”
观音奴点了点头,看了苏玉一眼,眼中多了一分认可:“我相信你们的实力。既然现在图已经给他们了,你们也有各自的联系渠道,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说到这里,观音奴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连天烽火。
“至于以后……北元和大明分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惨烈……”
观音奴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苏玉,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与期盼,“还请皇上不要忘记我的功劳,也不要忘记他对我们母子的承诺。”
苏玉正色道,对着观音奴深深一拜:
“太妃娘娘请放心。大明赏罚分明,皇上更是一言九鼎。太妃今日的牺牲和付出,大明会记住,皇上也会记住。待到凯旋之日,便是太妃与秦王安享荣华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