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桂姐便精心梳洗,换了一身素净又不失礼数的藕荷色衫裙,只戴了少量珠翠,带着贴身丫鬟,提了两盒上好的血燕和几样精致素点心,乘着小轿,往西门府去了。
门房通报进去,吴月娘本在佛堂静坐,闻听新认的干女儿李桂姐前来探病,心中微觉诧异,也有一丝淡淡的暖意——这偌大的府邸,如今人情冷暖,除了身边几个忠仆和孟玉楼偶尔来看看,竟难得有人真心惦记。
她虽知李桂姐出身风尘,拜干娘未必全无攀附之心,但此刻这份表面的关切,于她这心灰意冷之人而言,也算是一点慰藉。
“请她到西厢暖阁吧。” 吴月娘声音虚弱,吩咐小玉。
不多时,李桂姐被引了进来。
她今日打扮得体,行动间也收敛了在丽春院的浮华之气,见了形容憔悴、斜倚在榻上的吴月娘,眼圈先是一红,上前盈盈拜倒。
“干娘金安。听闻干娘身子不爽利,桂姐心中记挂,特来请安。带了些薄礼,给干娘补补身子,万望干娘莫要嫌弃。”
吴月娘让小玉扶她起来,赐了座,勉强笑了笑:“难为你有心。我这是老毛病了,将养些时日便好。”
李桂姐坐下,仔细打量吴月娘,只见她面色苍白无华,眼窝深陷,嘴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与那日拜认时虽也疲惫但尚有主母威仪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桂姐心中暗惊,更信了武大郎所言“恐有性命之忧”并非虚言。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桂姐关切地问了饮食用药,吴月娘也只是淡淡应答,神情倦怠。
李桂姐觑着时机,见左右只有小玉在旁伺候,便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神色带上了几分神秘与郑重,说道:“干娘,桂姐今日来,除了探病,还有一桩要紧事,需得私下禀告干娘。”
吴月娘见她如此,微微一怔,示意小玉去门口守着。
待小玉退开,李桂姐才继续低声道:“前日,桂姐机缘巧合,遇见一位云游至此的……异人。这位异人神通广大,能窥天机一二。他无意中得知干娘近况,特让桂姐给干娘带句话。”
“异人?带话?” 吴月娘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
她虽信佛,但对这些神神鬼鬼、江湖术士之流,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是。” 李桂姐按照武大郎的嘱咐,语气愈发诚恳,“那异人说,干娘此番劫难,乃是命中注定的一重坎坷,主心绪郁结,伤及根本。此坎若过不去,则沉疴难起,寿元有损。”
她观察着吴月娘的神色,见她眼中闪过一丝震动,继续道:“异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心结外人难解,但天无绝人之路。若干娘诚心向佛,欲化解心中苦闷,求得一线转机与日后福报,可在今日午时,前往城南永福寺,于观音殿东侧第二根柱子下的蒲团上,摒除杂念,静心跪祷。届时,自有与干娘有缘的‘贵人’显化,为干娘解惑,指点迷津。”
吴月娘听完,沉默了许久。
她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荒谬。一个来历不明的“异人”,一番故弄玄虚的说辞,便要让她这病弱之躯,在今日午时赶去城南寺庙?若是平时,她必定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可是……可是她如今的心境,已到了濒临绝望的边缘。佛经念了千百遍,心中的苦楚却丝毫未减。那日撞见的丑恶,失去孩子的剧痛,对丈夫和这个家未来的彻底失望,如同沉重的枷锁,日日夜夜折磨着她,让她喘不过气,让她觉得活着都成了一种负担。她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些极其灰暗的念头……
这“异人”的话,虽然荒诞,却恰恰戳中了她最深的恐惧——“沉疴难起,寿元有损”。
更重要的是那“一线转机”、“贵人解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她这深陷泥潭、看不到丝毫光亮的人来说,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那异人……可曾说他是谁?为何要指点我?” 吴月娘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桂姐摇头,语气笃定:“异人说了,机缘未到,不可泄露天机。只让桂姐务必把话带到,信与不信,全在干娘一念之间。异人还说,心诚则灵,若存疑虑,便无缘得见。”
又是片刻的沉默。
吴月娘挣扎着。理智告诉她这很可能是无稽之谈,甚至是某种骗局。但内心深处那股对解脱、对答案、哪怕只是一丝安慰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她看着自己枯瘦的手腕,想起昨夜在佛前无声的痛哭,想起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家……
“小玉。” 她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备轿。去永福寺。”
李桂姐心中一松,知道任务完成了大半,忙道:“干娘病体未愈,此去路途颠簸,不如桂姐陪您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吴月娘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也好。有劳你了。”
于是,不多时,一顶青呢小轿从西门府侧门悄然抬出,李桂姐乘着另一顶小轿跟在后面,向着城南永福寺而去。
吴月娘只带了小玉随身伺候,未惊动府中其他人。
轿子轻微颠簸,轿帘紧闭。
吴月娘靠在轿内,手中紧紧攥着一串佛珠,心中忐忑不安,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期望。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另一场虚无缥缈的欺骗,还是……真的能有一线光明,照进她这黑暗无边的心狱?
永福寺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远处。
午时的阳光,正明晃晃地照耀着寺庙的飞檐和古树,在一片秋日的肃杀中,竟显出几分奇异的、静谧的庄严。
吴月娘的心,随着轿子的落地,猛地提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在小玉和李桂姐的搀扶下,走下轿子,抬眼望向那香烟缭绕的寺门。
观音殿……东侧第二根柱子……贵人解惑……
这些词在她脑中盘旋。
她定了定神,拒绝了李桂姐和小玉的搀扶,示意她们在殿外等候。然后,她独自一人,迈着虚浮却坚定的步子,一步步走进了那幽深寂静的观音殿。殿内檀香浓郁,光影斑驳,高大的观音金身俯视着芸芸众生,悲悯而沉默。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大殿东侧,落在了那第二根漆色暗红的柱子上。
柱子下方,果然有一个半旧的蒲团,静静地安置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吴月娘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走到蒲团前,没有丝毫犹豫,缓缓跪了下去,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疑虑、恐惧、绝望与期盼,都凝聚在这一跪之中。
殿外,秋阳正好。殿内,香烟袅袅。
跪在蒲团上的吴月娘,背影单薄而决绝,仿佛将自己全部的命运,都交付给了这未知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