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头事件激起的涟漪远超想象。
花家兄弟被西门庆的人拘去“询问”,哭天抢地,赌咒发誓绝未私吞,直喊冤枉。
看守外宅的护院和经手银两的小厮也被一一拷问,却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反复说箱子未曾离眼,锁封完好。
西门庆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又心疼那三千两银子,更恨武大郎让他颜面扫地。在府中暴跳如雷两日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决定亲自出手——以官身压人!
这一日清晨,武府大门再次被急促的拍门声震响,比之上次花家兄弟来闹,声势更为骇人。
门外,西门庆一身簇新的理刑副千户官服,面色阴沉似水,身后跟着十余名提刑所衙役,个个手持铁尺锁链,神情肃杀。
更有夏提刑也在一旁,显然是西门庆拉来助阵、以示“公事公办”。
玳安开了门,见此阵仗,心头一跳,忙不迭进去禀报。
不多时,武大郎缓步而出,依旧是一身家常布衣,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门前剑拔弩张的阵势,最后落在西门庆脸上,拱手道:
“西门大人,夏大人,一早光临寒舍,不知有何公干?如此兴师动众,莫不是我这小民犯了什么王法?”
西门庆见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端起官腔:
“武大!本官接到客商王员外家人报案,称其托花子由等人代为购买宅院的三千两现银,在交割前夕不翼而飞,疑似被人以砖石调换!此事涉及巨额银两,影响恶劣,本官职责所在,特来查问!那花子由等人皆指称,银子最后存放之处与你相邻,且你曾对宅院出售多方刁难,颇有嫌疑!现本官要入府搜查,查看有无赃银藏匿,并传你往提刑所问话!”
他直接将“客商”摆在前面,将花家兄弟摘成了苦主和中间人,把自己暗中出资的事撇得干干净净,又将矛头隐隐指向武大郎“刁难”可能引发的报复,可谓冠冕堂皇,用心险恶。
武大郎听罢,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却是淡淡一笑:“原来西门大人是为那‘砖头换银’的奇案而来。此事昨日在惠民仓前闹得沸沸扬扬,全县皆知。武某当时也在场,亲眼见得那六箱砖头,也是惊诧不已。”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不过,西门大人方才所言,武某却有些不解。那王员外的银子,既是交由花家兄弟保管运送,出了岔子,不去严查花家兄弟及其看守之人,不去追查那外宅库房的疏漏,反而先来武某这从未接触过银两、更与那外宅毫无瓜葛的宅院搜查,这是何道理?莫非大人觉得,武某有隔空取物、穿墙换砖的本事不成?”
“你!”
西门庆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青,强辩道:“本官办案,自有分寸!搜查是为了排除嫌疑,亦是为还你清白!你若心中无鬼,何必阻拦?”
“武某并非阻拦。”
武大郎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迎向西门庆。
“只是按《大宋律》,官府搜查民宅,需有确凿证据或苦主状纸指认,由地方正印官签发牌票。西门大人此番前来,可有李知县签发的搜查牌票?亦或,有那王员外状告武某调换银两的状纸?若两者皆无,仅凭花家兄弟几句含糊指摘,便要搜我宅院,传我问话,恐与律法不合,亦有滥用职权、骚扰良民之嫌。夏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他最后一句,转向了一旁的夏提刑。
夏提刑本就对西门庆这新晋副千户有些不服,今日被拉来撑场面已是勉强,此刻见武大郎句句在理,直指程序瑕疵,更搬出了律法和知县,他哪里肯替西门庆背这黑锅?
当即捻须干咳一声,含糊道:“这个……西门大人,武大官人所言,也不无道理。办案嘛,还是要讲个章程证据……”
西门庆见夏提刑临阵退缩,心中暗骂,却也无计可施。
他今日之举,本就是凭着一股怒气想吓唬武大郎,若能搜出点什么自然最好,搜不出也能挫其锐气。
没想到武大郎如此镇定,且对律法程序了如指掌,反将他一军。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际,武大郎却又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压低了些,只让西门庆和夏提刑能听清:“西门大人,六黄太尉不日将至清河。太尉老人家最重地方安宁,体恤百姓。若此时传出官府无凭无据,只因商贾纠纷便肆意搜查民宅、惊扰地方,恐怕……于大人接待太尉的大事,有碍观瞻吧?”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西门庆的怒火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是啊,六黄太尉!他怎么把这尊大佛给忘了!自己接待太尉本是天大的机遇,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扰民”、“滥权”的负面风声,传到太尉耳中,那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武大郎见他神色变幻,知他已生顾忌,便又缓了语气,仿佛推心置腹般道:“西门大人,依武某愚见,那三千两银子失踪,确是奇案。大人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将精力放在追查真凶上。花家兄弟看守不力,嫌疑最大;那外宅库房防卫看似严密,却让人钻了空子,其中必有内情。大人若查清此案,追回赃银,岂不更能彰显大人办案如神、护佑地方之能?届时太尉闻之,想必也会对大人刮目相看。”
这番话,明着是建议,暗里却把矛头又引回了花家兄弟和西门庆自己的守卫漏洞上,还顺手给西门庆画了个“破案立功”的饼,算是递了个台阶。
西门庆脸色青白交加,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武大郎,知道今日是奈何不了对方了。
硬来,程序不合法,还可能惊扰太尉;退走,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颜面何存?
僵持了片刻,夏提刑又咳嗽一声,打圆场道:“西门大人,武大官人言之有理。此案关键,还在花家兄弟与那失银现场。不若我们先回衙,仔细审问相关人等,理清线索为上。”
西门庆知道再僵持下去也无益,反而更丢脸。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憋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然如此……本官便依夏大人所言。武大,你最好与此案毫无干系!我们走!”
说罢,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透着浓浓的戾气与不甘。
夏提刑对武大郎略一拱手,也带着衙役们跟着走了。
武府门前重新恢复了安静,围观的街坊窃窃私语着散去。
玳安等人松了口气,看向自家主人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武大郎目送他们离开,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却。西门庆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明争暗斗,恐怕会更加激烈和凶险。
他转身回府,心中已在思索下一步的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