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清河县衙旁边的惠民仓前院,早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武大郎“三千两天价卖宅”的消息,经过昨日花家兄弟有意无意的宣扬,早已传遍了大半个县城。
这等罕见的巨额房产交易,又涉及西门庆觊觎的宅院和刚崛起的武大郎,自然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百姓、闲汉,乃至一些商铺掌柜、小吏衙役,都挤在惠民仓的栅栏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院子当中,早已摆开了一张公案,县衙户房一位姓王的书办被请来做个见证,此时正襟危坐,面前摆着笔墨印泥。
武大郎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神色平静地站在一旁,身后只跟着玳安和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老者,李瓶儿和孙雪娥并未前来。
另一边,以花子由为首的花家三兄弟,今日特意穿上了压箱底的最光鲜衣裳,红光满面,趾高气扬,仿佛他们才是这场交易的主角。
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等五六个西门庆的结拜兄弟,如同哼哈二将般簇拥在花家兄弟左右,摇着扇子,谈笑风生,不时对着武大郎方向指指点点,一副胜券在握、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院子角落,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六个熟悉的榆木箱子整齐地码放在车旁,旁边站着四个精壮汉子,显然是看守。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地瞟向那六个箱子——那里,据说装着整整三千两白花花的现银!
西门庆本人并未露面,也不宜露面。但谁都知道,这里的一切他都能了如指掌。
“吉时已到——”
王书办拉长了声音,看了看日头。
“买方花子由、花子光、花子华,卖方武植,宅院坐落、四至、价钱三千两,均已核实无误。双方若无异议,便可交割银两、地契,当场立契画押,报备户房。”
花子由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扬声道:“我们没异议!银子在此,整整三千两,分文不少!”
他大手一挥,指向那六个箱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还特意瞟了武大郎一眼,仿佛在说:看,我们找的人真拿出来了!你这下没话说了吧?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嗡嗡的惊叹和议论,三千两现银!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武大郎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命。
他点了点头,对王书办道:“学生也无异议。请验看银两,若无问题,便交割吧。”
“验银!” 王书办吩咐道。
花家兄弟和应伯爵等人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
花子光、花子华亲自上前,将第一个榆木箱子抬到了公案前。
箱子上的铜锁闪着光,封条完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花子由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这是西门庆一早交给他的,象征着财富和即将到手的“功劳”。
他手微微有些发抖,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锁开了。
花子由定了定神,扯掉封条,用力掀开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银光耀眼。
箱子里,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码放着一层灰扑扑、沉甸甸的……砖头?
青灰色的砖块,边缘粗糙,与光滑贵重的银锭天差地别,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荒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花子由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半张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他身后的花子光、花子华,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茫然。
应伯爵摇扇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谢希大脸上的谄笑僵在嘴角,祝实念甚至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围观的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砖头?!”
“我的老天爷!怎么是砖头?!”
“不是说三千两银子吗?银子呢?”
“花家兄弟搞什么鬼?拿砖头糊弄人?”
议论声、惊呼声、嘲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王书办也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去看,待看清确实是砖头后,脸色也变得古怪无比。
武大郎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脸上露出被戏耍后的愠怒和深深的“疑惑”。
他看向花子由,声音沉了下来:“花大兄弟,这是何意?三千两现银交易,你抬一箱砖头来作甚?莫非是消遣武某,消遣王书办,消遣这满城的父老乡亲不成?!”
“不……不可能!”
花子由如梦初醒,猛地怪叫一声,扑到箱子前,双手胡乱扒拉着那些冰冷的砖块,仿佛想从下面翻出银子来。
然而,砖头就是砖头,实实在在,一块挨着一块。
“打开!把箱子都打开!” 花子光也慌了神,嘶声喊道。
看守的汉子们也意识到不对,连忙将其余五个箱子全部抬过来,七手八脚地开锁掀盖。
第二个箱子——满满当当,全是砖头。
第三个箱子——依旧砖头。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六个箱子全部打开,在众目睽睽之下,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无一例外,全是毫无价值的青砖!一块银子的影子都没有!
阳光下,那一片灰扑扑的颜色,与花家兄弟和应伯爵等人惨白如纸的脸色,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
“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花子由状若疯癫,揪住一个看守的衣领咆哮:“昨天放进去的时候明明是银子!我亲眼看着的!怎么变成砖头了?啊?”
那看守也吓傻了,结结巴巴:“花、花大爷……小的们一直看着,箱子没离开过视线啊……锁、锁也是好的……”
“放屁!”
花子光跳脚大骂:“定是你们这些杀才监守自盗!换了老爷的银子!”
场面彻底失控。
花家兄弟气急败坏,揪着看守推搡喝骂;应伯爵等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面面相觑,脸色难看至极,他们瞬间想到了西门庆,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冷汗顿时湿透了后背;王书办连连拍案,呵斥肃静;围观人群的议论嘲讽声一浪高过一浪,指指点点,如同在看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
武大郎站在喧嚣的中心,面色却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冷嘲。
他望着那六箱刺眼的砖头,又看了看如同热锅上蚂蚁般的花家兄弟和面如土色的应伯爵等人,心中毫无波澜。
他知道,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入西门庆耳中,那时候西门庆的脸色,恐怕比那些砖头还要难看,还要铁青。精心策划的买宅计谋,不仅彻底失败,还赔上了三千两巨款,更在全县百姓面前,上演了这样一出“砖头换银”的惊天笑话!这脸,丢得可谓彻彻底底。
而这场风波,还远未结束。银子不翼而飞,是看守偷了?是花家兄弟私吞了?还是真遇上了手段通天的飞贼?无论哪种可能,都足以在西门庆和花家兄弟之间引发一场狗咬狗的内讧。
武大郎不再言语,只是对王书办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王书办,今日之事,众目睽睽。花家兄弟既无银两交割,这宅院买卖自然作罢。武某先行告辞,此事如何了结,静待公道。”
说罢,他不理会身后花家兄弟杀猪般的嚎叫,带着玳安和账房,转身分开人群,从容离去。
只留下惠民仓前院一地鸡毛,六箱冰冷的砖头,以及一群面如死灰、如丧考妣的人。